22

  熊山君道:“寅将军,别来无恙,真是可喜!”

  特处士说:“寅将军,风姿如旧,真是可贺!”

  寅将军连忙谢过,引着两个进了洞府就坐,才问道:“二位近来可也好么?”

  熊山君道:“一向吃素。”

  特处士说:“有些清苦。”

  其实已见了洞中绑着的三个光头,正在那边号丧,熊山君趁机问道:“却是哪里来的和尚?”

  寅将军说:“自家送上门的。”

  特处士便流下了口水,急切道:“可能待客么?”

  寅将军洒然一笑:“他自送上门来,可不正是为此么?”

  三个哈哈大笑。

  熊山君还有些矜持,笑道:“不敢破费,便食其二,还给主人家留其一罢。”

  寅将军怎会不肯?便教左右取两个洗干剥净、剖腹剜心,才又剁碎其尸,不多时,便整治出了一场全人宴来。

  三个便喝酒吃肉,一边叙些旧情,说些故事,真是好不痛快。

  直把剩下的一个和尚,名字叫做唐三藏的,几乎吓死。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三藏想要睁开眼,却又似乎被魇住了。

  那一十八路神魔都忙不迭地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凑过头来,只见得是怎样的一个长生?

  那龙母与九头虫两个率先惊呼道:“居然是他,是他!”

  “果然是他,是他!”大鹏跟青狮随后叫道。

  明月跟清风两个相看一眼,脸上的神色却甚古怪。

  骨仙不明所以,蹙眉问道:“他又是哪个?”

  对面的驼子哈哈一笑,问道:“你是画仙,却未见过他的影神图么?你不知道的,我这里有诗为证!”

  “什么诗?”

  神思瘦便不看心不二的颜色,也不顾心不二的说话,抢先道:“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托本骸。”

  偃师问:“原来是个苦命的?”

  风先生笑道:“其实是自找的。”

  李四娘痴痴道:“原来是你,是你!”

  又说道:“小字江流古佛儿,原是金蝉落尘埃。当年无心听佛讲,而今九世又西来。”

  小八嘀咕道:“果然也未死。”

  七爷冷笑说:“这才是个祸害。”

  红枚与白玫两个四目相视,都感惘然,红与黑两个面面相觑,却心慌意乱。

  “师弟,”熊山君沉声问道,“这却如何是好?”

  红孩儿一摆手:“老子也不知道。”

  两个都窃窃自语:“长生么?我也要,我也要。”

  心不二说:“如此,便是我的长生了。”

  “哈哈,”大鹏与青狮两个放声大笑,“正是为此而来!”

  九头虫与龙母则潸然泪下:“果然不虚此行!”

  于是那一十八众神魔,便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悲,有的喜,有的了然,有的迟疑,但都慢慢确信了一个事实,那真的就是长生。

  因为那真的就是三藏。

  大鹏甚而喜极而泣,乱嚷起来:“好自在呀,好现成呀!却居然是长生!”

  那唐三藏被平放在长桌之上,头指着给妙妙准备的位置,脚就抵着心不二的目光。

  唐三藏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头颅之外的整个身体都被白色的绷带包裹起来,像是已经死了。偶尔怀里却还有些轻微的起伏,鼻尖还冒出一些热气,又似乎是睡着了。偶尔眉捎还蹙在一块。

  唐三藏就在那里,那长生的果子等你来求,等你去摘。

  大鹏的声音已经已经以为激动而颤抖:“可是谁能告诉我,这要怎么吃呢?快点告诉我呀,我听说这是至宝,可不敢乱来!”

  九头虫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且一定要快,要快!”

  心不二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整着才好吃,因此不好用筷子。”

  青狮擦了擦口水,大喜道:“莫非是直接啃么?那才痛快,痛快!”

  心不二又说:“哪里要那般野蛮?诸位入乡随俗,就按我这里的吃法来。”

  便教人给这一十八个神魔都上了刀叉、餐盘,还给每个都备了块白丝绸的餐巾儿,教他们都系在脖子上,垂在胸前。

  熊山君摆弄着那面餐巾儿,真是老大的稀罕,笑道:“这却方便,方便。”

  青狮却用刀叉在餐盘上不住地敲打,焦躁说:“还有什么讲究,也都快说来,说来!”

  心不二说:“然后,便是将它唤醒。”

  遂从老君的葫芦里取出一枚大还丹,眼不见亲自给三藏用甘露水喂了,不一会儿,三藏果然悠悠醒转。

  “终于醒啦,”三藏庆幸。可是脑袋里却还昏沉沉的,心里也有些茫然。“可是,我这是在哪里呢?”

  终于看清了那些神魔。

  青狮把一颗巨大的头颅凑到三藏的眼前,又把眼光转向心不二,问道:“这便可以吃了么?”

  心不二说:“你还得求他才行。”

  “却求他什么?”说不了一句话,青狮的口水又如瓢泼而下。

  三藏的神志还不是怎么清明,因此问道:“怎么,是又下雨了么?”

  心不二回答:“便是求他给你吃啊!”

  “啥?”青狮诧异,“这案板上的鱼肉,怎么还要我去求他?”

  心不二点点头说:“须知道,这才是唐僧肉的正确吃法。”

  青狮道:“你让俺求他俺就求他,俺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心不二说:“你先把口水擦干了,我才能看见你的体面。”

  大鹏与九头虫两个齐声道:“我来求你,我来求你!”

  三藏问:“求我什么?”

  两个便都涕泪横流道:“求求你,让我吃你吧!”

  三藏觉得好笑:“你要吃便吃,何必求我?”

  心不二说:“你答应了,他才吃得。”

  三藏说:“再不吃可就凉啦。”

  大鹏急切:“那就快些答应呀!”

  三藏又说:“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大鹏苦恼:“真是让人好心焦啊!”

  “那呆子,还不住口!”李四娘厉声疾呼,霎时间卷起了一阵妖风,化生出黑烟滚滚。李四娘飞身而起,径取唐僧。

  “那畜生,当我不在么?”心不二皱起眉头。

  谁又管他?李四娘奋不顾身,捞起三藏便走,只可惜才走了一步,便又入了重围。

  一个是青狮,一个是大鹏,正是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左也不得去,右也不得出,一个是风先生,一个是九头虫。

  又觉得手上一松,李四娘低头一看,呀,不仅少了自家的一只手臂,还少了那个冤家。

  李四娘回过头来只见那个冤家分明还躺在那里,边上一个偃师则拿着把滴血的刀子又递给明月。

  至于手,手到哪里去了?李四娘四下一看,她的手,手,手还在三藏的心坎上呢。

  于是又记起来了,刚才三藏他身体的温热,刚才三藏他心脏的跳动。

  多好啊,那个人,他还活着,多好啊,只要活着。

  “你好,你好!”四娘痴痴地向三藏走去,“我终于又到达你的心啦!”

  只走了一步,才又发现除了一只手臂,似乎怀里还少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呀,心,心,我的心脏又到哪里去了?

  三藏看她一眼,迷惑道:“你是哪个?”

  李四娘惨然一笑,便跌入尘埃。

  白玫跟红枚两个走上前来,红枚跪在地下,爱怜地看着那鲜艳的尸体,垂泪道:“原来,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呀。”

  白玫更是面色惨白:“终于,你等来的是个死呀。”

  偃师盯着自己盘子里湿乎乎血淋淋而且依然还在疯狂跳动的那颗心,掩饰不住地欣喜若狂:“看呀,那么野,那么痴,我何尝见过这样决绝而又狂热的心呢?真好,真好!”

  心不二说:“你不知道么?我这里可不许杀人。”

  刀伶道:“放心,放心,这天下的痴人,我都教他幸福,这天下的痴心,我也教它不死。”

  白玫向:“这便是你的长生么?”

  心不二说:“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长生么?”

  白玫道:“别忘了,你不是二。”

  “二么,”心不二冷哼一声,“不是已经死了?”

  那四娘死则死矣,一双眼睛却还向着三藏的方向。

  白玫又转向红枚道:“妹妹呀,你我的缘分尽啦。”

  “怎么会?”红枚骇然。

  “再见了,再见了。”

  白玫走上前去,也把手伸向三藏,问:“是你吗?从前跟我说话的人,那时候我还不能说,也不能想——”

  三藏却不回答,只是翻一下眼皮。

  “可是姐姐啊,”红枚哭道,“你若不在,我还往哪里去呢?”

  也伸出手,向三藏走去。

  心不二道:“她是我的。”

  木仙庵前,那一个独臂的老叟独坐地上,又在眺望那山一样的树了。一时没有察觉院子里那新近植来的一株花树上,从前四季不败的白色花朵竟渐次地凋谢了。

  三藏又翻一下眼皮,还是一脸的茫然。

  那几个神魔却一点也不曾扫了兴致,又兴冲冲地回来座位上继续盼着长生。

  明月问:“怎么变成了花儿?”

  清风说:“因为她本来就是。”

  明月又问:“那一个又到哪里去了?”

  心不二笼着袖子又坐回主位上。

  大鹏再一次伸出一只因为激动而颤抖不止的手来,又向三藏乞求道:“求求你,给我吃了吧!”

  三藏说:“去你妈的!”

  大鹏道:“就当是可怜我也不行吗?你可是圣僧啊,怎么忘了你的慈悲啊,善哉啊?”

  其余几个妖邪也都拥到三藏的面前,摆出一样的姿态。

  那时候,三藏却又好像换了一个心境似的,突然蹙着眉头说道:“那猴子,你再吃可就要变成猪啦!”

  诸神魔为之一愣,前后左右地察看,却哪里有什么猴子呢?

  那时候,清风却握紧了手中的画笔道:“不是说不可杀人么?”

  明月则摆弄着手中的刀子说:“不是也不可食人么?”

  心不二却笑道:“不是人,不是人!是灵丹,是妙药,医得好风寒,治得了肺痨,且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你长生不老!”

  恰在此时,三藏居然释然似地笑了。“算啦,你爱吃便多吃些罢!”终于给出了一句应答。

  心不二就不再看他,毕竟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随便把眼光往四处一扫,却见远处匆匆行来的一个妙人儿,不是妙妙又是谁呢?尤其那一身凤冠霞帔,就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在心不二的眼中蔓延。

  三藏的嘴里汩汩地冒出鲜血,却还挣扎着说道:“吃吧,吃吧,便是猪也是好的。”

  三藏眨眨眼,天上,真是好圆的一轮月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