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再近一点,那山就成了树。

  一个声音道:“从未见过这般大的树哩。”

  一个道:“大虽大,其实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

  “因为不能飞。”

  “树也能飞?姐姐呀,我读的书少,你可不要骗我。”

  那姐姐就笑起来:“原是不能,能飞的是鸟。”

  天际一片椋鸟如雪。

  妹妹嗔道:“不能你还说?”

  姐姐道:“原是不能,不过后来又能了。”

  “又是为何?”

  “因为有条鱼,他先飞了。”

  妹妹喜道:“原来是他!”

  椋鸟聚散变幻,时为鱼,时为鸟。

  “谁说不是?”

  “可是姐姐呀,他跟树又有什么关系?”

  姐姐道:“其实有个故事。”

  妹妹遂掩口笑道:“我知道了,必又是姐姐杜撰无疑!”

  “你怎知是杜撰?”

  “莫非不是?”

  “我也是听人说的。”

  “谁说的?”

  “我听鸟说的。”

  “什么鸟?”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不能见,不能说,但是可以听,可以感觉。那时候莲花还未出生。”

  妹妹大笑:“果然是杜撰!”

  “你要听吗?”

  “怎么不要?最爱听姐姐讲故事。”

  马蹄沓沓,马车吱呀,驾车的老叟正在打盹,身后一只素手随之放下了车帘。无数的人头攒动,扰的车外尘嚣,车内却是一双玉人,一个白衣,一个红衣,嬉笑嫣然。

  红衣道:“姐姐,鸟儿是怎么说的?”

  白衣道:“鸟儿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红衣笑:“白玫姐姐又来小看人啦!红玫虽然不爱读书,可也知道是庄子说的。”

  白玫道:“庄子还说了什么?”

  红玫道:“庄子还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你看,既是是庄子说的,也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哩。”

  “这——”红玫却哑然了,又道,“鸟儿还说了什么?”

  鸟还说,鹏之背,亦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红玫道:“也是庄子说的!”

  鸟还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棚,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也是庄子说的。”

  “还说你读的书少!”

  “可那是庄子呀,妹妹只读庄子哩。”

  “好吧,我记得了。”

  “记得什么?”

  “这不是重点。”

  “说重点。”

  鸟还说,南冥有树,名字叫椿的,鸟就住在那里。

  鸟还说,椿之大亦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干如天柱,冠若垂天之云,鸟一生都住在那里。

  “莫非是‘燕雀’?”

  “这也不是重点。”

  鸟还说,椿之年,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之岁,也不知有几万年了,见过他的都叫他冥灵。

  “还能寿与天齐不成?”

  “这也不是重点。”

  “说重点。”

  你还说,大棚大鹏徙于南冥,而栖于椿。

  “怎么会?庄子何尝说过?”

  “嘻嘻,跟你说了是鸟说的。”

  鸟还说,忽一日,有一道人御空而来,降临于冥灵之上,乃与大鹏相会。

  “却是谁?”

  鸟说,道人却自称无名亦无姓哩。因为早在没有语言之前,道人就存在了,自有语言之后,道人却不存在了。因此道人就是道人,无人可以为他命名,他也就不需要一个名字了。

  鸟说,道人乃与大鹏坐而论道。

  “论甚道来?”

  “便是论‘道’。”

  鸟说,那也明月皓皎如玉盘,道人乃与大鹏相对坐于月下,陪着的还有一个童子。

  “什么童子?”

  “便是冥灵。”

  大鹏人形挺拔,雄姿英发,双目如电亦如剑,朗声吐莲花:“我听闻道化阴阳以演太极,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后有混沌。混沌既相离,而后有天地,天地又因阴阳而不断变化,因而生生不息。因此道是开始,道是一切的起源,但又永不终结,因为道一直都在。这应该就是道了吧?”

  白玫点头称是:“似乎也曾在哪里读过哩。”

  道人问:“那么‘道’又来自何处呢?”

  大鹏道:“道寂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因此道即是自在,道不生不灭,自然也就无所生,也无所灭。正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因此,道怎么会有来处呢?”

  “果然在哪里读过!”

  “小贱蹄子!不是说只读庄子的吗?”

  “偶尔也翻些别的。”

  “这也不是重点!”

  “姐姐请说重点。”

  那道人却摇首一笑道:“大鹏,这便是你的道了?却不是我的道。”

  大鹏蹙眉道:“道不是唯一的吗?怎么还分你的我的?”

  道人却道:“那唯一之道,谁又知道?我说了,别人却不认哩。”

  大鹏道:“却不知先生的道又是怎样的?”

  那鸟接着说道:“那道人遂一笑,随之乃唾其沫于一叶之上,指与大鹏道:‘是谓我之道也’!”

  白玫大惊道:“恁地狂妄!”

  “谁说不是呢?”

  “狂妄,狂妄!”大鹏冷笑道,“如是我闻:混沌既相离,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清浊冲和乃为人,为万物,为众生。莫非子非众生,非万物,非人乎?”

  “正是如此。”

  道人却嬉笑起来,问道:“大鹏,你却如何识得我的本相呢?”

  “你却是个什么本相?”

  道人乃正色道:“斯谓道也,我若不说,道在何处?斯谓道也,我若不见,道在何处?斯谓道也,我若不存,道在何处?”

  “有何难哉?道自在焉!”

  “既然自在,那这又是什么?”道人复指着那叶子上的唾沫问道。

  “自然是唾沫!”

  “若是唾沫,为何期间却有人,有众生呢?”

  “哪有什么人?”

  “你看不见?”

  “看不见。”

  “不仅有人,还有鱼哩。”

  “什么鱼?”

  “那鱼何其广大,而且正在变化。”

  “什么变化?”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竖子敢尔!”

  白玫一惊,用手捂住了嘴巴,悄声道:“道人可是作死?”

  “大鹏也是这么问的。”

  “那道人又是怎么说的?”

  那鸟说,我即是道。

  “果然狂妄!”

  “大鹏冷笑道:‘先生果然是在羞辱我吗’?”

  道人见他要恼,忙摆手道:“错了,错了。”

  “怎么错了?”

  “不是大鹏,是燕雀!”

  大鹏暴怒起身道:“我绝云气,负青天,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而莫之夭阏者,岂能比之于燕雀?”

  “又是庄子说的。”

  “错了,错了。”

  “又错了什么?”

  “也不是燕雀,是草芥。”

  “笑话,笑话!”大鹏一阵冷笑。

  “如何是笑话?”

  “如何不是笑话?天地既生焉,清浊中和乃有人,清之次者为禽兽,再次为虫鱼,再次方为草木。想我生而为鱼,化而为鸟,修道何止万载,便只修得这一芥草木吗?”

  道人遂怜悯道:“汝既非草木,怎么心里会生叶子,脚下会生根呢?”

  “放屁,放屁!”

  “不仅生了叶子,还要结果哩。”

  “放屁,放屁。”大鹏跌坐地上。

  “那果子便叫绝望。”

  “放屁,放屁!”大鹏颤声道,“我若是草木,那草木又是什么呢?莫非是石头,是土块吗?”

  道人道:“那也未必。”

  “还能是大鹏不成?”大鹏已然落下泪来。

  “大鹏,你且看这棵大椿的本相又是什么?”

  “是什么?”

  “便是鸟。”

  “放屁,放屁!”大鹏泪如雨下。

  在道人的耳边随之传来了哭声,初时只是呜咽,此时却是嚎啕。道人循声望去,却不是大鹏,而是那个小小的童子。他自始至终都在听着,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却已哭成了一个小小的泪人儿。

  道人不禁落泪道:“那童子,你却哭个什么?”

  眼中是无限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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