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薄荷味儿的高一 3

  这次练习解散,徐小青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孤立了,同学们瞧她时虽然仍带着笑意,但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让徐小青敏感的东西。唐敏佳却反常的来安慰徐小青:“真是太过瘾了,你刚才看到许璐的脸色了吗?你别看她每天和程安筠吴玛丽混在一起,其实还不是削尖了脑袋想钻上流圈,就凭她?要姿色没姿色要家世没家世的,凭父母在树人是个高管,就以为自己也很入流了,这种人最没自知之明。”

  唐敏佳看似安慰她,看笑话的期待却从每个语气里透出来。讽刺的虽然是许璐,但徐小青听得出她字眼里对自己赤裸的鄙视。徐小青突然嗅到了空气里越来越熟悉的味道,好像心底最阴暗的一部分被人嚯的一下掀了起来。她越来越害怕,回到班级座位上时,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摸向书包里装糖的盒子,却发现糖已经吃没了,开学第一周,徐小青用整整一盒薄荷糖掩盖着自己的心慌、落寞、孤寂和惶恐,也有薄荷糖味来不及掩饰的心悸。

  沈让落座后便瞧见吴宗玺视线落在某一个地方,循着看过去,却是徐小青。“你也觉得这女生烦人吧?”

  “?”吴宗玺视线挪到沈让脸上,记忆里这个发小从来不会评价任何一个女生,所以他不确定,沈让刚刚是否在评价徐小青。“你说什么?”

  沈让这回却是举起手指,清清楚楚的指向徐小青的位置。“我说她不正常。”

  是个肯定句。正常的女生不应该在音乐老师提出调整的时候,主动解释沈让和许璐的班委身份,然后告知自己并不适合朗诵吗?像她这样硬着头皮上,给沈让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女生”。沈让对女生向来容忍,没想到徐小青算个例外。

  毕竟在六班这个小圈子里,能够和吴宗玺沈让产生交集的人,也只有一个许璐,他们在校园之外的圈子里不算脸生,在同一个班相遇后自然而然的有了交情,徐小青就不一样了,她代表着“格格不入”,朗诵时徐小青每一个别扭的韵脚都让沈让不舒服。

  吴宗玺自然知道两个人的矛盾点在哪里,他垂头看书,表面上维持着一个“不想谈论无关话题”的态度,心里想的却是,徐小青原来和徐老师一样,是个圆滑不起来的人。

  今天唯一让徐小青庆幸的事,是不用回宿舍面对许璐。家在晏州的住宿生每周五下午放学,就可以回家了。高一的休息日是两天,徐小青不像其他走读生有一大堆换洗衣服要往家带,她的衣服昨天晚上就洗干净了,班主任提醒周末额外要做的功课,她连宿舍都没回,直接出了校门。公交线路图在她脑袋里已经记忆深刻,在徐小青的世界里路盲是她最难克服的困难,所以对辨识公交线路这种事,反倒有不错的觉悟。

  可是徐小青却没有在别墅山下找到吴城树说过的那辆“接她的专车”,略显荒凉的别墅区,吴城树穿了运动装等在那里,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交通设备。

  “你八百米体侧没过关呐?”吴城树开场白就是这么个问句。徐小青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踩了一脚的窘迫。吴城树瞧着她的囧样,笑了:“我看你身材比同龄人好,以为你体制也应该挺好呢,看来是我以貌取人了。”

  吴城树其实想开个玩笑缓解徐小青的压力,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是个不擅长玩笑的人,因为徐小青除了刚才的窘迫,现在连耳朵都烧红了。

  “我陪你走上山,就当是锻炼了。”吴城树不着痕迹的把徐小青的书包接过来,吃空的薄荷糖盒悬在外兜边上摇摇欲坠,吴城树扶了一把,发现徐小青眼睛里的躲闪。“看起来不太顺利。”他尽可能的轻声说。

  “还可以。”徐小青弯了弯嘴角,笑容勉强。

  吴城树不擅长调节气氛,他盯着徐小青看了一会儿,也没找到能够拿来安慰小姑娘的合适语录。在徐小青面前,吴城树竟然有那么一点的无奈,他自嘲的叹了口气后,突然在徐小青面前蹲了下来。

  徐小青本能的后退两步,被吴城树扯住裤腿:“别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子表样的东西系在徐小青脚腕上,命令她:“原地跑一下我看看。”

  徐小青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电子显示屏上马上出现了一组数字,吴城树这才站起身:“这是计步器,平时锻炼用得着。”

  徐小青低着头瞧起来,眼神清清亮亮,对新鲜事物掩饰不住的喜色。

  “你们班任是个怎么样的人?”吴城树一边拉开话题,一边迈开步子,徐小青一开始还担心会跟不上吴城树的速度,看来她是多虑了,吴城树一直和她保持着并肩,她慢几步,吴城树就会跟着慢几步。

  徐小青开始还会谨慎的回答吴城树的问句,身体上的疲惫感渐渐的清晰起来,徐小青嘴上的谨慎也跟着松懈掉:“我怀疑我们数学老师根本就是教美术的,画几何图形特认真,写解题思路就那么一两步,其余全靠猜,说真的,你比她讲不知道要好多少,如果你哪一天失业了,其实可以考虑去我们学校当数学老师。”

  徐小青觉得自己话说的有点冒失了,她偷偷去看吴城树的表情,他压着嘴角上的笑意,表情是松动的。

  徐小青把所有老师都如数家珍的评价了一遍,话题尴尬的停住了,除了老师之外,她不知道这一周还有什么值得汇报的。

  “同学呢?同桌、舍友,有要好的朋友吗?”吴城树转过脸来看她,虽然徐小青满脸都写着“不想说”。吴城树洒脱的提醒:“能说出来的都不是事儿。”

  夕阳倾斜,泊油路被分为明暗两个色阶,女生长久的沉默着,埋在心里许多年的种子,像是得到一股正义的力量,正努力的向上破土。但是徐小青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都挺好的。”徐小青站在光线明亮的一侧微笑着对吴城树说。

  她不是不明白吴城树等在山脚的用意,徐小青比谁都想倾诉,她想吐槽唐敏佳,嫌恶许璐和像许璐那样小心眼的女生,她还鄙视沈让的没风度,吴宗玺的冷漠淡薄,但是这些又算的了什么,曾经遭受过那样的背叛、欺骗、谩骂、攻击、诋毁,现在连“冷漠”都觉得委屈吗?

  徐小青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矫情。

  徐小青不说,吴城树也就不再追问,他把话题转到运动上,“你身高有优势,可以学学篮球。”

  徐小青却果断拒绝:“我不想再高了,小妈说这周教我打网球。”

  吴城树失笑,“她网球也是个外行,教你不过是想让你陪她打,我这种没学过网球的人都能和她对上几局。”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和女人运动的初衷就不一样,男生打球是为了输赢,女生打球是为了高兴。”这话是周澜湘说过的,徐小青转述给吴城树时带着灵动的语调,和平时的感觉都不一样,很像她的父亲。

  “周末带你去槐山吧?”吴城树说出这句就后悔了,似乎只是一个转身的瞬间,徐小青脸上灵动的笑意就被局促尴尬代替了。

  槐山是晏州有名的墓群,徐舟的墓就在那里。

  “我这周作业挺多的。”徐小青这样说。

  吴城树没说什么,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一贯散发的冷气场像是重新回归了,接下午三分之一的路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到了别墅门口,吴城树才抬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45分钟,以后每一次上山都强迫自己缩短5分钟时间,缩5个5分钟后,再尝试小跑。”

  徐小青“哦”了一声。

  晚上吴城树没有在家吃饭,听说他在忙一个项目,已经连着一周加班加点。第二天早上吴宗玺却来了,穿着一身球衣,说是来蹭球场。

  周澜湘给徐小青买了初学者用的网球拍,像模像样的教她网球,篮球场和网球场就隔着一面拦网,一上午的时间倒也算是有说有笑的。

  快中午的时候周澜湘进屋去接电话,吴宗玺似乎打累了,靠在拦网边上休息,他看了一眼徐小青的动作,摇头叹气:“你们女生就是打花球的,全身上下一万块钱的装备,还不是玩儿两天就扔了?”

  徐小青一惊,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运动鞋和网球衣,都是普普通通的式样,难道真像吴宗玺说的值一万块?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想起藏在宿舍储物柜的那套化妆品,突然觉得这一身衣服烫得难受。

  “你怎么能看出这衣服贵?”徐小青转头问拦网另一侧的吴宗玺。

  “看商标看款式。”

  “谁又不会和你一样看这些,难道不是先看好不好看吗?这衣服也没什么特别啊?”徐小青嘀嘀咕咕的反驳。

  “这是本能,衣服是一个人的标签,穿什么档次的衣服是哪个档次的人。”他用那种特有的,像穿透力一样的目光扭头来看徐小青,很奇怪,他并没有看到徐小青脸上的自惭形愧。“你想好了吗?大合唱真的要继续硬撑吗?”吴宗玺突然问。

  徐小青肩膀立刻耷拉下来,她一整个上午都想求吴宗玺给自己出主意,他现在总算是提到正题上来了。“现在不是我想不想撑的问题,我是骑虎难下,朗诵的好或者不好,都已经是众矢之的了。”

  吴宗玺观察小动物般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她:“所以你的问题并不在于朗诵本身,而在于你表面功夫做的太差,你连维系女生之间正常往来都觉得困难,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有大合唱,你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你这种性格,初中人缘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发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吴宗玺心情莫名觉得很糟。

  徐小青看不出他心情好坏,被同龄男生鄙夷似的奚落着,让徐小青深觉窝火,“装腔作势什么的我不会,你的意思是虚伪是正确的,诚恳反而是错的了?”

  吴宗玺被噎的不轻:“这是生存法则,你见过哪个不会装腔作势的人混出好人缘啊?”

  吴宗玺快要被气疯了,不料女生眼睛在自己身上审视了两圈,脱口而出:“你不就是。”

  吴宗玺咬了舌头,默默咽下半口心头血,再也不想说话了。

  “好吧”,足足隔了三分钟,吴宗玺重新拾回话题,问了一个长句子:“所以说你现在纠结的问题其实是抢了别人的风头又怕被全班同学冷落就算冷落也很不甘心对吧?”

  徐小青点头,表示少年总结的十分到位。

  吴宗玺紧接着又是个问句:“可你为什么要在意呢?”

  徐小青在他突然变得凝重的口吻中走了神,想起不久前自己被初中同学孤立,不得不自己到体检室体检,那时候一个老师很认真的打量了她半天,笑着对旁边的老师说:“现在的小孩儿真可怕,说孤立谁就能孤立谁。”

  徐小青记得当时自己哑着嗓子说:“老师,我没有被孤立,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现在想想,那时候说出的“不在乎”其实是在逞强吧?十五岁的女生,被排斥在一群花季男女的世界之外,每天踏进校门开始,后背就绷得像一张弓,因为不知道新的一天将面临何种刁难。十五岁之前的徐小青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她曾一度努力发奋,成绩飙到全班前十,现状不仅没有改观,反而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揪起来重新答卷,简单题面上的稍许错误,都成了作弊的铁证。徐小青忘不了初中时,每一天被校服包裹着的颤抖身躯,即便她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的变化过,然而被问及“你为什么要在意”时,少女仍然能够听见艰难成长时骨骼发出的“咔嚓咔嚓”声,没有经历过,就不会知道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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