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很无趣的一天
一个醋溜土豆丝，一碗干煸黄豆以及一个凉拌的野菜围成了三角形，叠在饭桌中央。
王曦准备了四副碗筷，阿吉捧着个碗有些不自在，很少夹菜，一个劲地咬黄馍、喝肉汤，喝得急了，烫到半截舌头，使劲吸着凉气，缓解疼痛。
李安坐在主位上，心安理得接受着儿孙辈的伺候，摊开手就有肉汤放到手心里，有黄馍夹好了小葱递过来，动动嘴巴就成了。
李淳熙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讲话，阿吉是讲不了，王曦是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于是年纪大的李安就成了话痨。
从街口杂货铺的盐价升了多少，到小屠户每次总给牧场占些小便宜，李安都晓得，这自然不会是靠百骑司的谍报看来的，而是习惯了收集情报的老人，坐在门口，跟人唠嗑听来的。
张宪的阿娘身体愈发差了，天天咯血，药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不见好，李安过去了两趟，那肤色白的厉害，皮包着骨头，估计是撑不了多久了。徐大夫又给她号了脉，脉象紊乱，说是运气好点的话，兴许还能熬个七八日。
越来越遭罪的阿娘一直想着死，不想再喝药了，说那就是在抢钱。在黑市上，插着草头标签的水灵小姑娘也不到一百两银子，现在天天喝药，都够给张宪讨个童养媳了。
李安说到这里，王曦不经意地瞥了眼身边坐着的李淳熙。
低落自然是有的，阿娘的情况李淳熙是第一个知晓的，最早有了心理准备，就是没成想回来的这么快。
“阿爷，明天我去看看他们娘俩吧，阿娘看着我们长大的，到她老了，总得陪在身边。”
李安不同意，说道：“就你现在，要是过去了，指不定谁照顾谁，缓两天再过去。要是你乐意以后当个残疾的，现在要走，我也不拦你，你自己不知道脊柱骨碎了是个什么光景？待会还得给你抓药呢，就是个败家的东西！”
王曦关切看着李淳熙，伸手摸了摸他的背，看到他吸冷气往后缩，一脸心疼的模样。
李安拿筷子在这小子手背上敲了一下，这次是真的疼得他直缩手，摸着上边红肿起来的一块。
“少同情他，刚才大巴掌抽过去都没喊疼呢，这会儿骗谁？”
觉得没有存在感的阿吉啃完了黄馍，瞧了瞧还剩下半碗的肉汤，伸手又拿了一个，夹了小葱，咬得很香，偶尔趁他们不注意，就往自个碗里添一点凉拌野菜或者土豆丝，至于干煸黄豆，嚼着就费劲，阿吉不是很喜欢。
等他们都说完了，阿吉也拍了拍肚子，去厨房里干活了。
李安看了眼篮篮子里的黄馍，就剩下两个了，气得摔了手上捏着的黄豆进去，骂骂咧咧道：“净养了些能吃不能干活的东西，以后账上的工钱给他减半，反正吃喝都在咱这里解决了，单身汉一个，钱多了就容易养出坏毛病来。”
李淳熙笑着答应下来，说回头就记在账上，肯定不会忘了。
李安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说把另一半的工钱记在账上就好，等他将来买房子讨老婆的时候，再一并发给他。
王曦捂嘴偷笑，收拾碗筷。
围在一块儿吃饭，这是一件很温馨的事情，可是在这一间小小的酒肆里，却很少见。
吃完饭后，就各忙各的了。
李淳熙把阿爷送出门，就搬了张摇椅，在门口盖了张毯子，一动不动，全心全意运转着一身拳意，帮忙修补着脊柱的伤势，偶尔鼓荡起来，肌肉像是活动着的小老鼠，搬运着废血碎骨，顺着伤口挤出体外，然后封住伤口。
这也算是荡气诀的另一层妙用了，可惜自己练得不到家，不然的话，当时这一击起码能够卸去三分之一的力道，不会伤到根本。
现在也挺好的，躺在摇椅上，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吃饭就成，就是有些挂念放不下，不能够亲自去瞧一瞧。
李淳熙和来往早起的姑娘们打招呼，引来姐姐们的掩嘴轻笑，或是婶儿嫂子的打趣，觉得还是挺新鲜的，难怪老头子喜欢每天蹲在门口哒吧哒吧抽烟。
一个个端着木盆棒槌往镇子外边的小河赶去，这一份独有的美好，让李淳熙忽然有些伤感。
这一幕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宋本章这个便宜舅老爷已经快要出使草原王庭了，要是两国谈妥了，那么戈壁三州就要易姓，那些塔克蛮子会不会善待已经属于他们的子民？
李淳熙给不出答案，合格的政治家会，草原王庭也有聪明人，但是他忘不了小时候看过的一幕幕，那些骑马挂刀的塔克人，杀牛宰羊一般冲进了手无寸铁的人群，在血腥的衬托下，笑得格外狰狞。
正午的时候，来吃饭的客人就多了起来，李淳熙就充当一回咨客，逢人便问好，热情邀请，说今个打十折，酒水原价，管够！
来的都是街坊邻居，死皮赖脸地要占点便宜，李淳熙就阿吉泡几壶茶水，请客人们喝，大方地说，这是不用钱的。
偶尔有人问起，怎么躺在摇椅上不招呼人，是不是病了。
李淳熙听到关心话，有些感动，就让阿吉多添一点肉，不用省着给了，但是价钱还是照旧给。
满堂喝彩，说他阔气，暗地小声夸赞的是那个对李淳熙嘘寒问暖的邻居，那位粮油铺掌柜。
李淳熙没想到的是，梁峰过来了。
看着他手上领着的一串草绳，李淳熙有些无语，七八尾五六斤重的鲈鱼和成堆的猪大骨，谁吃得完？又没有冰屋，放一夜就坏了。
李淳熙告诫道：“可别搁在柜台上，一股子鱼腥味，弄脏了我还得擦洗。”
梁峰用肩膀擦了擦汗，怼了一句：“谁这么没脑子，也就张宪那小子干得出来，那次我不是拎到后厨？”
李淳熙不太相信，一直注视着梁峰把东西放到厨房，等了有一会儿才见他出来，顺手端了一碟凉拌野菜，给客人送了过去。
梁二爷的儿子给自己端菜？
那个点了凉拌野菜的客人忙起身，菜还没到桌呢，就接了过去，连说了两声谢谢。
梁峰也没在意，束紧了腰上的狼皮袄子，搬了一张矮脚凳子，在李淳熙边上坐了，顺手拿了柜台上的干煸黄豆。
“你吃不吃？”
李淳熙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是我家的东西，这句话该我来问。最近忌口，不吃这玩样。你在厨房里弄了半天，这是在干嘛？”
梁峰听了，就把海碗放到自个跟前，捏了几颗丢进嘴里嚼了嚼，比街市上卖的要有嚼劲得多。
“你阿爷来我庄上了，说你回来了，还伤了腰，让我给你弄点东西补一补，他去抓药，顺便到张宪家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刚才不是再给你熬鱼汤嘛，还能在里边勾你媳妇？”
“再给你说一遍啊，别再说王曦是我媳妇这一类的话，我就没那个意思，王曦也没有，你要是喜欢，自个去追人家。慢着，你去熬鱼汤了？王曦有没有在旁边看着？”
李淳熙最后一个问句，在梁峰听来，就是侮辱，梗着脖子说道：“没，我自己弄得，一会儿你全给喝了！”
李淳熙嫌弃道：“还实你自个喝吧，我怕伤还没好，一会又吃坏了了肚子，要知道，我现在还是少点直起身子比较好。”
梁峰瘪瘪嘴，小声抱怨了两句，还是说出了实情：“放心，我就是帮忙弄了一下柴火，至于我的杰作，喏，给人家吃了！”
梁峰指着那位接过凉拌野菜的客人，得意说道：“人家不也吃得挺香，就你娇气。”
两人插混打科有一会后，又聊了聊阿娘和张宪，梁峰经常过去，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张宪已经长胡子了，不大吃饭，梁峰说自己劝他也不大搭理，每天就喝那么点汤水，真想亲自撬开他的嘴，把东西灌进去。阿娘是真的不行了，不过在他们戈壁，四五十岁也不算短命，伤感有，却不会如同张宪一般伤心，就是听不得阿娘老是说一些寻死的话，说浪费银子。其实他看得出，除了不想拖累他们，阿娘真的很辛苦，每天拉风箱似得呼吸，全身都疼，一天比一天难受，这不是活着，简直就是遭罪。
有时候，他和张宪都会想，就这么给阿娘吊着命，对她来说，是不是真的好。
李淳熙跟着沉默了，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或许让她解脱是一个让她快心的选择，却不是他们这些活着的人的愿意的选择，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比较自私。
“行了，先不说这些，怪伤感的，你看，这里风沙大，都糊了我眼睛了。”梁峰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道，“你阿爷来我家，除了让我给你带一点补骨头的东西，还跟我爹说了好久的话，还不让我听，你知道些什么没有？”
李淳熙本能地想起了和宋本章的那番谈话，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让二爷寻个可靠的门路，搬离凉州吧！”
梁峰伸手过来，搭在李淳熙的额头上，给人家嫌弃地打掉了：“你说什么胡话呢，搬离凉州？我们的根可就在这！”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用我说。”
李淳熙拉了拉毯子，遮住以及刮起来的秋风，“总之没必要问这么多，知道的多了，反而烦恼更多，不是好事啊。”
“记得喝完汤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