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宋微眼睁睁看着马车停了，时逍顶着那张隐含煞气和倦意的面容从马车上下来。他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宿北和宿南都跟丢了，而面前这人刚从城外回来——至于她出去干了什么，除了宋微自己，其他人不得而知。
时逍垂眸看着宋微鞋边上的泥土，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这几日前来邺都述职的官员何其多，宋微本就乖张不守规矩，还能甩开宿北和宿南自行出城，可见——放任她自由行动，迟早要出问题。
时逍冷声吩咐：“带回府。”
宋微在两个影卫来抓自己的时候并未挣扎，无辜道：“王爷，这不大合适吧。卑职虽在锦衣卫就职，可怎么说也是女子，带卑职去王府，污了卑职名声事小，您日后若不好说亲，那……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影卫们不禁替宋微捏了一把汗，这姑娘话是客气，但仔细想想，总感觉哪儿不大对劲。回过神来后，影卫们反应过来——这不是宿北和宿南提到过那位敢在老虎嘴巴上拔毛的宋微姑娘么！
而且啊，他们还说，主子在跟与宋姑娘斗嘴过程中，除了会威胁人，其他方面完败！
时逍完全不知道影卫们的心思，他不欲停留，道：“不劳宋姑娘挂念，上车，走。”
马车停下不过须臾，复又重新启程，‘咕噜噜’的在长街上驶过。
车内，宋微跪坐在时逍对面，一丝被抓包的紧张都没。她眸光谦和，诚恳道歉：“多谢燕王送卑职两‘位’大礼，只可惜卑职无福消受，还请燕王不要责难他们。”
时逍没吭声。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微的坐姿，发现她跪坐时有种从容的姿态，应该是学了很多年，刻入骨子中了——就像邺都里从小就学规矩、练仪态的高门贵女一样。这点宋微倒是跟宋九一样，一举一动都看不出丝毫‘偏僻’小地方来的狂野。
可按理说，云昆宋家教孩子们骑马已经足够，粗犷、豪爽一些的举止大概才是云昆山牧民们的传统。
那么，宋家把宋九和宋微按照高门规矩来培养，意欲何为？
时逍知道，自己就算问，宋微定然也是满嘴胡言乱语。他索性压下满心疑惑，散漫的坐着，顺手捞起一份公文看了起来。
时逍打量宋微的时候，宋微也在‘锦衣卫职业病发作’的打量这架马车。
有身为‘宋九’时抄别人家的经历在，宋微的眼光很好，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只是虚有其表，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而燕王的马车里，大部分东西都很值钱、非常值钱，宋微粗略估计一下，若是将马车里的东西全部折成银子，少说也得上万两。
燕王果然财大气粗。
马车空间不大，宋微的存在感就显得很强。她腰杆儿挺直，端庄从容的跪坐在时逍对面。时逍比宋微高半头，不需抬眸，就能看到她从领口延伸而出的纤白脖颈。乍一看柔柔弱弱，却又因为宋微周身气质，给人的印象是坚韧和挺拔。
时逍看不进去公文了，他突然开口：“太子安排你进锦衣卫是另有所图。”
宋微掀开眼帘与他对视，道：“那也是燕王百般阻挠得好。”
不然，她何至于被太子算计一道。
时逍彻底放下公文，靠在马车壁上，谦虚道：“不敢当，宋姑娘谬赞。”
“王爷公务繁忙，卑职不敢耽误王爷时间，这就告辞。”她说着就要跳下马车。
时逍伸腿挡住她的去路，他这人身高腿长，这么一抻腿，让原本宽敞的马车都显得逼仄起来。
“急着走什么？”他挑了挑眉，“这些时日劳烦宋姑娘同我忙前忙后，外面天寒地冻，姑娘不如去我府中喝杯热茶。”
“我这人喝茶如同牛嚼牡丹，还是不要浪费王爷的好茶。”
时逍见宋微乖乖坐回去，收了腿，道：“好茶配美人，怎会浪费？”
“美人不敢当。王爷想看美人，不若揽镜自照。”宋微被拦下也没有半分怒气，两人像是多年好友一般唠家常。
“这么说来，本王在宋姑娘眼中，算美人？”
他俩针尖对麦芒，外面的两个影卫同样听得几近窒息，他们完全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主子居然能说出‘自己是美人’这种话！
时逍看着宋微，目光掠过她每一寸眉眼，最后抬手在她耳垂重重捻了几下，抹去上面的敷粉，眸光深沉，道：“宋九也是右耳两个、左耳一个耳洞。”
宋微心跳差点停了一拍。他们云昆山不论男女，基本上都有耳洞，没什么讲究，不过是当地习俗而已。这种从小就打得耳洞，长大后即使长时间不带耳饰也不会长死。
不过，她倒是不觉得时逍会认为她就是‘宋九’。
毕竟，一般人会想，如果宋微就是宋九的话，她再来邺都不是找死么？女扮男装当锦衣卫指挥使，这可是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宋微就赌了大家的这个心态，俗称——灯下黑。
但她也不敢完全表现成另一个宋九，不然，怀疑的人多了，对她有害无益。
因此，邺都文武百官见到宋微，最多会深深怀疑云昆宋家在密谋什么——不然为何培养出两个长相一样，只有性别不同的小辈？
宋九刚来锦衣卫那会儿，齐嘉玉他们还因为‘他’有耳洞惊讶过。不过倒是没人敢造次的说让‘他’带上耳饰给大伙看看。
没人敢对宋九说，但有人敢对宋微说。时逍带了明显的笑意，道：“听闻云昆姑娘盛装打扮时颇有异域风情，这身锦衣卫袍子，倒是耽搁姑娘了。”
外面俩影卫心里诧异，今儿居然是王爷完胜！只不过这话听起来有点浪荡。
正巧，燕王府到了，就在车夫即将撩开帘子的时候，宋微突然靠近时逍，小声问：“想看吗？”
时逍一愣，不等他反应过来，宋微已经在他前面跳下马车。
——燕王想要赢过宋微，还是差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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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管家姓张，但名一个宾字。他年纪挺大，头发已有一半染上霜雪，他原本已经守在门口，打算迎接自家王爷进去，没想到马车里率先下来一个穿着长裰，但很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而且，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到过。
管家张宾呆在原地，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马车外观，就是自家马车啊。他寻思着，难不成王爷怜香惜玉，将马车让给了姑娘家？
张宾从来没想过王爷能与某位姑娘共乘一辆马车……随后，时逍就跟着宋微下来了。
张宾：“……”
宋微早在进城碰到时逍时，就知道不能善了。
果不其然，时逍‘发疯’强行带她回王府，而她与燕王时逍共乘的消息估计很快就要传进太子耳中，太子那个小心眼儿势必怀疑她的忠诚度，甚至还会给她穿小鞋。
不过，这又如何？她宋微又不是非得仰人鼻息才能在邺都立足。
况且，越是这么闹，太子还会愈发忌惮，不敢轻易动她和师父。
时逍下来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宋微，目光落在她左耳耳洞上。随后对两个影卫吩咐“看好她”，边转身往府内走去。走了半天才发现管家张伯没跟上来，一回头，张伯正对着宋微那张脸发呆。
宋微想，当自己还是宋九的时候，她跟燕王府这位管家老伯不算很熟，但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见老伯这样，恐怕会误以为宋九没死。
果然，老伯下一句话就是：“宋、宋、宋九指挥使？！”
天色暗沉，熹微的阳光透过乌云最洒入宋微眼眸，融成一丝缅怀，她说：“见过老伯，在下是宋九的表妹，宋微。”
这张脸给人的震撼太大，张伯虽然没能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但他反应很快，鬓边的银丝晃了晃，礼数周全的请宋微进府。
“原来如此，宋微姑娘，快请进。”
宋微神色坦然的跟在他身后，正大光明的走进燕王府。
这座王府，宋微其实来过不止一次。不过那都是她以宋九的身份进来的，有时走正门，有时又得夜探，没个定数。话又说回来，她还是踩着屋檐，夜探的次数更多些。
宋微想，对于燕王府的屋顶，她可能比这院子里的侍卫还要熟悉。
张伯边走边介绍：“我是燕王府的管家，姓张名宾。宋姑娘要是不嫌弃，叫我张伯就好。”
宋微从善如流道：“张伯。”
“诶，”张伯面上的笑容愈发坦诚，“咱们王府挺大，那边是演武场，后院还有个小花园，腊梅开了不少。在冬日里喝茶赏花，最是惬意不过。”
张伯对宋微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跟以前面对宋九时公事公办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倒让宋微有些许诧异——堂堂王府管家何必对小小一个缇骑照顾备至？
如果说张伯照顾她是因为这张脸像宋九，那么他此前为什么不多照顾照顾宋九？
说不通。
宋微不喜欢死钻牛角尖，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下，面上依然带着笑意跟张伯说：“原来王爷府这么大，真让在下大开眼界。”
张伯说：“稍后用了午膳，宋姑娘若是想赏花，皆可自便。”说着，他看了一眼时逍的背影，道，“王爷未曾娶妻，也无甚通房，姑娘不必避讳。”
一句话，足以看出张伯在王府地位不一般。
宋微失笑：“多谢张伯，不过在下今日好不容易休沐，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下午就不在王府叨扰了。”
时逍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白天睡觉，晚上不得精神了？宋姑娘还是早点歇了其他心思。张伯——午膳后带宋姑娘演武、赏花，盯紧些，别让她睡过去。”
“遵命。”
宋微：“……”就时逍这样，活该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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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见时逍进了书房后，身后影卫就把门关上，显然是要处理一些机密公文。他不用时逍再吩咐，客气的邀请宋微去前厅喝茶。
宋微原本想着溜走，可现在青天白日的，轻功不好施展；更别说如果她真溜成功，时逍就更有理由怀疑她是不是宋九本人——毕竟，轻功虽容易上手，却难以练到极致。没道理云昆宋家一下出了俩，而且这俩人还长得一样。
她按耐住心思，索性不想着跑，在王府混吃混喝消磨时间。
午膳是两菜一汤，菜品卖相精致，口味极佳——想想日日值档，却还不能顿顿吃得起肉包子的普通锦衣卫，燕王这生活可以说是极其富足。
饭后还有茶水，是张伯亲自泡好端来的。
宋微被时逍‘请’回来喝茶时说得话真不是谦虚，她品不出茶的好坏，反正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水，解渴用。
总的来说，今日燕王府一游，着实提高了宋微的生活品质，除了不能睡觉，简直挑不出毛病。
但这依然不妨碍陈闻之对时逍更添一层结缔：“他整日净不干人事，日日添乱。”
宋微跟她从小巷子往家里走，心想，时逍恐怕也是这么想她的。
不过，要是不造作的话，怎么把邺都水搅得更浑呢？
她可就等着抓大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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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时逍书房的门开开合合，不少人领了命令后抱拳离开。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张伯给时逍端了碗汤进去。
“王爷，再吃些夜宵吧。”
时逍端起八宝汤，目光从张伯身后收回，张伯笑了笑，自己也装模作样的回头看了看，说：“宋微姑娘回去了，宿南跟着的，宿北留在府里伺候您。”
“嗯。”
“这还是王爷第一回带姑娘家回府，模样俊俏，性子爽利，很好。”张伯笑着说，“最主要是王爷喜欢。”
时逍喝汤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从碗沿落在张伯脸上，他放下碗，皱眉：“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