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嘉玉的娘亲一旦松口,说出幕后主谋是上面那位。太子势必会暴怒无疑。”下值后,宋微跟陈闻之围坐在火炉旁,推衍各方的下一步动作。

  昨晚,她急中生智用土块求贵老将军出手救人,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宋微思索之余,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碳堆里的土豆,以防烤焦。

  如今,她人在邺都,被无数双眼镜盯着,并不是日日都有机会金蝉脱壳。因此,她并不知道王二娘现在的情况。

  陈闻之正垂着眸子搓花生米吃,火炉上温着一碗桂花酿,清甜的酒香在屋子里弥漫。

  闻言,他眯了眯眼,撅嘴吹散花生红衣,胸有成竹道:“微儿,别担心。你既土块压在阵眼上,定会被贵老察觉。对老将军来说,救下王二娘不难,只要别把她送到太子面前就成——只看老将军愿不愿救。虽然我不大了解他的为人,但我知道他对孩子有多上心。你父亲与贵不慕是至交,你又师承贵不凡,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怎么说他也会照拂一二。”

  陈闻之老神在在的吃了一把花生,嘴巴里嚼得嘎嘣响,同时掀开眼帘看向宋微,含糊道:“不然,他就不会带你走完密道的核心通路了。”

  顿了顿,他伸出食指,指了指上头,补充道,“更别说,就算是上面那位都不能让贵老将军完全变成他的狗,任由他驱使。太子才多大本事,更不可能让老将军心甘情愿俯首跪拜。”

  毕竟,数十年前的贵将军,可是大夏的长矛与护盾!

  他率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从来都不是高坐朝堂那位的狗。

  宋微拨土豆的动作顿了顿,薄薄的眼皮骤然掀开,眸子里映着炭火,亮得惊人。她说:“师父的意思是,如今,贵老将军并未完全臣服于太子麾下,他做事依然有自己的准则?”

  那岂不是说贵老将军有可能会出手救下王二娘?

  陈闻之看着温好的桂花酒,馋虫大动,想要喝,又担心徒弟唠叨‘没吃饭就先喝酒’,只能悻悻的长嗅一口酒香。

  其实宋微本意是想劝陈闻之戒酒,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不宜饮酒。但酒已经快要成为陈闻之的命根子,他不可能完全忍住不喝,宋微一个当徒弟的,不好强行逼迫。

  陈闻之眯着眼睛品味酒香,说:“微儿啊,你想想,自己当年能让邺都文武百官闻风丧胆,是因为什么?因为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吗?非也!是因为你心里有杆秤,不是完全遵从上面那位的命令而捉人杀人。很多人朝廷命官一辈子就学会了一个拍龙屁,私底下手黑的很,贪了不知道多少银子。偏生那位不杀他们,他们就能继续逍遥。而微儿你,却是会动手‘替天行道’的人。”

  他睁开双眸,斩钉截铁道:“你是贵不凡教出来的,你身上做具备的侠气和准则,贵老将军身上,肯定都有。”

  只不过,贵老将军会藏得更深,不像宋微这样表露的坦坦荡荡。

  微儿到底年纪小嘛。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1

  陈闻之想起了当年同为少年的宋琉珲和贵不慕,他更想喝酒了。

  -

  这回,宋微没有拦着师父,而是亲自给他舀了一杯,同时送上一块刚出炉的土豆。

  陈闻之偏头将眼底的湿意眨去,啃了一口土豆,继续说:“微儿,你且将太子的事情说与我听。老头子我离开邺十几年,一朝回来,才发现我当年知道的很多事情,可能都是片面。”

  贵老将军这个已经被‘斩首’的人突然好端端的活了,而且暂时还效忠于太子,让他不得不正视起这位太子。

  “太子是如今庆云帝最看好的嫡子,他为人中庸,对外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温润有礼’——他对待师长尊敬有加,在朝堂上广听谏言,虚心求教。这些都是历代明君身上才能具备的品质。因此,庆云帝很是看好太子。”宋微抬眸看着陈闻之,话锋一转,“师父听了这些,恐怕也会觉得太子是继任皇位的不二人选。但事实则不然,原因有三——”

  宋微随手摸了一根细长竹棍,她轻易将其掰断,在火炉里燎了一下,用另一端被烧黑的地方在两人脚下画出大夏如今的版图。

  “其一,周、文二王各自在封地养兵十六年,兵强马壮,积威甚重,其兵马富足程度已扩展到有威胁邺都的趋势,只靠一个儒雅的皇帝无法压下二王野心。相反,时日一久,二王定会心生怨怼,到时恐怕不能善了。其二,太子虽能广开言路,却经常善恶不明、是非不分。此前两年,我趁闲暇时,将锦衣卫所记档案全翻看了一遍,涉及太子的案件有一百八十多起,最终全以太子党羽胜诉结案。其三,太子妃家族确实是太子登基的助力不假,但如今却有些失衡。太子妃愈发强盛,其二叔过了年要入内阁,兄长为户部尚书,侄儿去年又进了吏部,参与官员考评,可以很好的排除异己。”

  陈闻之趁宋微说话的功夫,又迅速喝了好几杯酒,在宋微看过来时,眼神纯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同时,还能人五人六的给宋微回应:“从微儿说地这几点来看,太子惯会装腔作势,且思想狭隘,涵养气度不足。他要是登基,整个朝廷都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到时,怕是一个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此前微儿说太子有小聪明却无大智谋,总结的异常精确。他只着眼于邺都这一亩三分地,不曾想镇守在北境和南境的两位王爷,当真目光短浅。”

  陈闻之在说这几句话时,宋微眼镜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终于认怂,将酒杯倒扣:“好好好,师父不喝了。”

  宋微:“……”已经喝完一蛊了。

  幸好这是桂花酿,不烈。宋微将剥好的土豆递给师父,继续说正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子如何表现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内阁的权利不削,几位阁老自然会稳定朝纲。至于南北两位王爷攥着兵权的隐患,如果能让他们相互掣肘个几年,再慢慢琢磨着削藩的事情。那么太子的皇位依然很稳。”

  这也是庆云帝明知大皇子压不住两位王爷,却依然执意立他为太子的原因。

  怕就怕太子登基后任人唯亲、刚愎自用、不听内阁劝阻……那朝廷就真的要变天了。

  宋微想了想,又说:“至于太子妃,前些日子我在宫门口倒是跟她有一面之缘,瞧起来不简单。我想,今日太子在得知真相后定会暴怒,能劝住他的,恐怕只有太子妃了。”

  陈闻之了解自家徒弟,能被她称之为不简单,那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他埋头吃着土豆,问:“你刚说她二叔要入内阁,兄长是户部尚书,那她爹是谁?”

  宋微想了想,道:“我只是听说他父亲叫朱丞运,官至内阁次辅。不过,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

  陈闻之仔细在记忆里搜刮片刻,摇了摇头:“我对他没什么大印象,好像挺中规中矩的。”

  炉火熄灭,师徒两人分开休息,厨房里的酒气渐渐被寒夜冷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萧条和寂寥。

  -

  几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年关逼近。

  时逍得知宋微那日还是趁半夜鬼鬼祟祟溜出去了的消息,这几日看她很紧,让她连出城去确认王二娘还活着都做不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快过年了,锦衣卫和禁军们的活儿也确实多——看守城门的守卫数量多了八成,街上巡逻的禁军多了两成。

  这也给了时逍压榨宋微的借口,这几天从没让她准时按点回家吃过饭。

  去年的宋九对这种劳动强度其实已经见怪不怪,当时‘他’负责皇宫安全问题,过年那几天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一个时辰,精神时刻紧绷着,生怕出现一点纰漏。

  但宋微不一样,她三月前刚逃出生天,伤了身体根基,内力至今还未恢复。大夫不断强调要静养,结果宋微的劳动强度跟静养压根不沾边,有时她晚上回家累到饭都来不及吃,倒头就睡。

  陈闻之为此没少骂时逍。

  宋微半夜饿醒,起来吃干粮,听到隔壁好像有动静,她担心师父出事,立刻开门出去——结果师父是睡着了,但还在睡梦里用云昆方言骂时逍不干人事。

  一时间,‘时逍’‘燕王八犊子’成了小院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

  宋微白天跟时逍大眼瞪小眼一天,晚上还得听师父骂他,她居然生出一种‘时逍’无处不在的感觉。

  直到三日后,宋微休沐,她终于得了空。暂时摆脱‘时逍’这个名字。

  毕竟,这天正好也是时逍休沐的时间,他要在王爷府与幕僚们商议事情——总不能把宋微一个姑娘家带去王爷府吧?

  不成体统。

  宋微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感谢‘体统’二字。

  -

  过了年就到太玺十九年,这并非各级官员考评大年。按理说各地官员不必尽数来邺都述职,只需要呈递奏折叙述自己今年政绩,并在吏部官员评价时评定为合格即可。

  但庆云帝身体每况愈下,再加上那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八百万两白银,内阁提早宣布让各地长官动身来邺都述职。

  今年,不仅是布政司的官员们要来,就连分了封地的王爷们也要悉数回归。

  一时间,邺都街道上行人数量翻倍,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可接连数日的阴沉天气,让宋微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宋微抬头看了一眼灰黑瓦砾上空昏暗的天色,谨慎的摆脱跟踪之人,悄悄潜去山里那座村庄。

  贵老将军不在,宋微仗着身形灵巧,外加熟悉地道布局,躲开巡逻之人,去了王二娘的屋子。在看到她依然活着后,宋微总算露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不过,这地道上层到处都有传音芦苇,宋微没有让王二娘发现自己的踪迹,而是悄悄遁走。

  且不说她现在没能力给王二娘安排一个安全的落脚地,单单说如果王二娘丢了,贵老将军肯定要被太子怀疑或者责罚。为了不打草惊蛇,宋微只能让她暂时安置在这里。

  宋微带着一颗安定下来的心回邺都,她路上没耽搁,现在还不到午时。她跟在排队进城的百姓后面,一步一挪。

  刚穿过城门,恰好燕王府的马车调转车头,寒风带动马车上的小帘子飘起来,宋微就这么和马车里的时逍撞上视线,四目相对。

  宋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