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魔女临世
五黄六月，桃花佳酿已成。我携了酒坛子在庭院里同炎宸决下着棋。
然而就在数日前，纵天教却突被夜袭，死了数百名弟兄，大批江湖人士将纵天教包围得密不透风。炎宸决整日忙里忙外，我已多日不曾见过他。
我执了白子已落下许久，对方依旧纹丝不动的盯着棋盘沉思着。
“教主？”隔了棋局偷偷的打量着对面的人，终是忍不住打破沉寂。
对面的男子回过神来，面色不动的落了子。我瞧了眼那落子的地方，差点被对方自杀般的行为而失了仪态。
纵天教虽被围困，但地处高地易守难攻，加上炎宸决武功高强，本该能够轻松应对之事，偏偏敌人里面出了个厉害人物，层层突破了纵天教的防御，让他应付得越发吃力起来。
无奈的叹口气，我冲对面心不在焉的人道：“教主这几日怕是累了，早些歇息吧。”
“殷儿，你怎地不换我名字？”突然的，对面的人问了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微微怔愣，并未答话。一个人的名字念多了便成了魔障，我虽不愿多寻烦恼，但往往烦恼不请自来。
“我酿的酒该是好了，教主可要品尝一番？”过于压抑的氛围让人突觉难受，我携了佳酿为他满上，岔开了话题。
他静静地看着我将酒杯递到面前，却未动手去接。突然的生疏，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许是递得有些手酸，我只好将酒杯放于他面前，也给自己满上了半杯，冲他笑笑，一饮而尽。
他终于收起打量我的眼光，端了美酒却未饮用，反倒走到窗前，冲外面的漫天星辰拱了拱手。
“如此良辰佳酿，理应先敬那些为纵天教奋战牺牲的诸位弟兄。”说完，长袖一挥，酒水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弧度。
风一吹过，空气中带着碎雨桃花的味道。他背了清冷的月光，看着我突道：“殷儿，你可知那带头要剿灭我纵天教的人是谁？”
我握紧了掌心，忽得就明白了。
这一刻来得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可笑的是，就在他应敌之前，我们还握着对方的手，许下了相守白头的誓言。
果真是梦做得多了，就差点信以为真，忘了他从始至终叫着的都是姐姐的名字。而我，也从未给自己留过选择的余地。
到头来，我们都是虚与委蛇的人，说着一套做着另一套。
我低头自嘲般的轻轻一笑，回答道：“听云霓说是当今武林盟主，钟灵韵的爹爹钟庭梁。”
而那叫钟灵韵的女子，便是他辛辛苦苦从锦瑟山庄掳来的替代品之一，不久前才自尽身亡的上一届“殷姬”了。
钟灵韵已死的消息泄露，钟庭梁向来对自己女儿疼爱有加，如今大动干戈，自是为了给女儿报仇而来。
说完再为自己满上了一杯，看向窗外自顾自的饮了起来。
心叹，可惜了这玉露琼浆般的美酒，如今被人当成了穿肠剧毒，以后怕是再也无人品尝了。
此后，炎宸决再无他话，我两一个静静的喝，一个默默的看，明明尽在眼前，却隔了万水千山的沉寂。
终是醉了，耳边却模模糊糊的响起一道声音。
殷儿，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多年未见，他依旧不确定他的殷儿是否为了杀他而来。
睡梦中，我忽的就流下了眼泪。
六
我又想起了姐姐当年在我耳边滔滔不绝的那些话语。
从他们的相遇、相知到最后的相恋，两个人是如何的心心相惜到互定终身。
一切都太过于顺利和美好，乃至于炎宸决拒绝同她回岛生活的时候，姐姐大受打击，甚至于一蹶不振。
那年，炎宸决义无反顾的加入了纵天教。
姐姐也整整一年未曾回来看过我。等她到了十八岁不得不回来的时候，长生岛上早已物是人非。
岛上整整五百多口人，上至老弱病残，下到妇孺孩童，惨遭歹人杀害，不曾放过一个活口。
我常年呆在碧海涯上，根本不知涯下之事，也幸得碧海涯凶险万分，凡人不知密道根本无法抵达，这才幸免于难。
姐姐在藏书阁寻到安然无恙的我时，惨白的脸色才稍有收敛，惶恐的神情却转瞬间变成了浓浓的悲伤。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见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哭泣。其间有太多的东西，令尚且年幼的我无法参透。
等她哭累了，便寻了条白绫蒙上我的眼睛，带我生平首次下了碧海涯。
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我眼前一片黑暗，闻着化尸散的味道，听了姐姐的吩咐，将带了毒性的瘴气分布长生岛周围，以乾坤阵困住永不消散。
姐姐说，就让族人的亡魂永远的守卫着这座岛屿吧。我好奇的取下了白绫，懵懂的看向她望着远处的目光，只觉那是我此生都无法抵达的绝望之巅。
那年我十一岁，布下如此大阵，身体受损，在碧海涯上昏睡了一年。
醒来，姐姐已经不在，只有一个名叫黑奴的瘸腿哑巴照顾着我，和一封说要去找人讨债，并且让我耐心等她回来的书信。
等我将藏书阁里面的各类书籍看得七七八八后，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这才不顾劝阻的下了碧海涯。
目光所到之处，土地荒废，杂草丛生。过于空荡荡的小镇，犹如一座荒凉的鬼魅冥城。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却终于懂得了当年姐姐那沉痛的悲伤从何而来……
然后，在街道的尽头，我看见了那躺在地上的人。从小到大，她那一身鲜艳的红衣总是让人能第一眼发现她。
武功尽失，又失血过多，从逃脱到撑回岛上，已是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即便师傅在世也再无回天乏术。
临死时，她脆弱得犹如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枯叶，看着我如同溺死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一只手紧紧的拽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却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肚子，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
从她那绝望的眼睛中，我突的就体会到了她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语，以及苦不堪言的爱与恨。
姐姐死了，这偌大的长生岛终究只剩下了我一人。我守着她的尸体，跪在街的尽头一直哭到天黑。
黑奴把整个镇子的灯火缓缓升起，这些年来，他总做着同样的事。详装着这座孤岛依旧繁华如初，如同我在碧海涯上的日日夜夜，还能俯瞰着岛上的人生活得安静宁和。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明白了师傅临死前的那番话是何用意——
“天下久分闭合，合久必分，几百年来我族人借灵石之气，偷命延年已欠下太多，我太虚一族必经此难。一人得生虽孤苦无依，但仙人交代之事不可荒废，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徒儿你就服下长生丹吧……”
长生丹，顾名思义，食者长生。是几百年前一位仙人途经长生岛时，发现岛上灵石初成，适用于炼造神器，遂寻了先祖留于此岛看守灵石所赠。
世上仅此一颗，一直保管于碧海涯上的太虚弟子手中。
族人没了，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也将离我而去。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冷清的日子，但繁华谢后，却依然格外悲痛——
灯火阑珊，孤岛空城。
这长生岛，实在是太过于冷清了。
七
良辰破晓的时候，我从白玉床上醒来，听着外面刀剑碰撞不断，哭喊求饶之声不绝传来。
纵天教早已乱成一片，白水宫内，烟火弥漫，横尸遍地。
我摇晃着宿醉的脑袋歪歪斜斜的走着，然后在走廊的尽头碰到了一直等在此地的炎宸决。
彼时，他满身是血，提了一把长剑，指着我一身戾气。
“殷儿，你果然还是为了杀我而来。就像以前的无数个日子里一样，明明我们依旧相爱如初，你却总在我疏于防备的时候想方设法的要置我于死地。只是……”男人面色悲戚，仿似不敢相信，“这次你好狠的心，不只想杀我，还要灭了整个纵天教！”
我宿醉的脑袋忽的清醒起来，差点就忘了，此刻的他定是恨我入骨的。
是了，偷偷买通下人将钟灵韵的尸体运回锦瑟山庄的人是我，将纵天教的地形部署以及如何攻破的应对之法泄露出去的人，也是我。
从始至终，和他对战的敌人一直就在他身边……他终是什么都知道了，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譬如，我名裂星，而非殷姬。是个常年独居涯上，冷漠非凡之人。
纵天教的存亡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族上下五百多口人全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姐姐完成不了的事，自然只能由我去做。如果我们之间非要死一个人的话，也只能是他。
“炎宸决。”在浓厚的血腥味中，我第一次开口叫他，“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殷姬。”
就像某一天夜里，我终于忍不住见他夜夜被噩梦缠身，遂摆了迷幻阵，潜入他梦中所看到的那般——
死于他的百般囚禁之下，死在他那可笑的野心之中。
面前这个表面上强势无比的男人，也只有在自己梦里的时候才会放下所有防备，孤独无助地抱着姐姐的尸体，颤抖着肩膀不停地流着眼泪。
梦境中的他，总是在喃喃自语着，诉说着他和她相处时的每一个点滴，以及内心中那些无法当面说出的恐惧。
他说，殷儿你总是太天真，世人皆知你们长生岛人人长寿，我一介凡人不过百年可活，如何与你长相厮守？！
每次一想起他那话，我都会一口心血蔓上喉咙，胸腔中翻滚起无法压抑的愤怒。
——是以，炎宸决费尽心思到岛上杀了那么多人，不过是为了一本子虚乌有的长生秘籍？！
大火越烧越大，不时传来房梁掉落之声，愤怒过后，我看对面的人冷硬的面庞突觉可悲。
只是……搜不到秘籍，又和姐姐之间隔了血海深仇，当时的他一定很失望吧？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又怎知岛上哪来什么长生秘术？我族人之所以长寿，不过是岛上灵石庇佑的结果呢？
就连这世上唯一的一颗长生丹，最后也进了我的肚子里。炎宸决费尽心机，不惜酿造杀孽，不过是在作茧自缚而已。
就像他当年误伤姐姐，一尸两命；就像他苦寻长生秘术，虐杀五百多条无辜性命，却依旧空手而归……
我看着他，突然带上残忍的语气，不仅拆穿他这些年来所有的伪装，还一字一顿将长生岛的秘密毫无保留的一一坦诚。
“所以说，我的好姐夫，如果当年你心无贪念，就和姐姐乖乖的回岛上生活，那该多好啊？”
这样一来，我的族人也不会死，我也不用服下长生丹，姐姐依然爱他，他也能够在灵石的庇佑下延年益寿，和姐姐快快乐乐的长相厮守。
可惜，这些皆因他的一己私欲，全都回不去了……
话毕，果然看到那人气急攻心，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然后直直的跪倒在地，如同木偶一般神情恍惚，脸上满是崩溃的神色。
一片沉默中，所有的爱恨纠缠都在此刻终于落幕，然而他倒是清醒了，我却像是还没有梦醒一般舍不得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但我等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只言片语，最后不得不逃也似的离开那个地方……
白水宫塌陷的声音传来时，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纷飞的墨发随着妖娆的火舌缠绵共舞，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漫天的火光照亮了天际，熏烟明明隔了老远，却突然呛得我泪流满面。
我想我终究还是输了——
潜教三年，我步步为营，唯一漏算的是，自己曾舍弃了裂星的身份，肆意挥洒着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任性脾气。
唯一不敢承认的是，在那场惨烈的爱恨纠葛中，从始至终，我在他的生命中所扮演的不过是一个如流星般匆匆的过客。
很多很多年以后，黑奴已逝，再没有人为岛上的族人点灯。
我独自站在碧海涯上，看着下面漆黑一片，只剩下这满天星辰与我为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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