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 倚靠

  红着脸坐在御座之上,他站着,自己坐着,这点比起看到奏疏后的尴尬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忍逆了他的好意再加上心中本来好奇,便仔细去看那奏疏。通篇下来跟自己想象的差不离,不过是讥讽自己为了讨好君上而不顾冷宫中他人的死活。其中有一条倒是新鲜,说自己贪污内库银两充做家用,实在荒谬,看着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连忙指着奏疏上那句话解释:“这位大人真不懂事,奴婢只身入宫,本家在千万里之外,这辈子也不指望能回去,取钱贴补家用是什么意思?太可笑了。再说,我既然是陛下的人了,这里就是我的家,还能贴补到哪里去。”

  皇帝听到她这随口说来的言语竟觉得心里一甜,伸手将那奏疏合起拿开,随手扔到一旁。清簌不解地看着他,他唇角勾起,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沉声道:“朕自然知道荒谬可笑,一人独享不好,故透露给你乐一乐。你今天来这里,是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

  嘴上绝不想承认,他总是这样轻易把自己看透,教自己无地自容。忽闻他在耳畔轻轻地笑了声,道:“有我呢。”

  抬眼向他看去,他的神采里坚毅中带着些许温柔:“你说得太对了,这里是朕的家,也是你的家。不要急着把朕推开好么?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做你想做的事,也是给朕办事。如果朕都不能做你的依靠,你还能倚靠谁。你先前说,你不必倚靠朕,因为朕不值得——朕觉得你说得不对。如果没有朕支持,你也不会这样顺利……”

  清簌本来有些感动,听到这话眉头又紧锁起来,有些冷冷地道:“陛下说得没错,没有陛下,奴婢什么都不是,先前说的是莽撞的气话,劳陛下一直记在心里,奴婢十分过意不去。”

  承彰见她发急,连忙摆手:“朕不是这个意思。路途险恶,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你倚靠朕本没什么,就跟朝堂上那些大臣们一样,面上说的是全凭圣裁遵旨照办,实际上,朕也须得要倚靠他们才能将国家治理妥当。同样的道理,朕也要倚靠你,才能把后宫治理好。你做得好与不好,朕知道你没有私心,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有理由怪罪你。放手去做你想做了,像你那天答应朕的那样。”

  他说着话,转身从身后的橱柜中取出一只酒爵,取出随身携带的丝绢擦拭了番,又将酒罐缓缓倾倒,看着清淡如水的果酒化作溪流缓缓注入酒盏,发出悦耳动听的汩汩之声。抬手注满两只酒爵,他信手拿起其中一盏,举了起来:“自上次你述职后,朕还没有祝贺过你,今日薄酒就算迟来的庆贺了。尚宫卫氏,请。”

  清簌连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举起酒盏,将那果酒送至唇边。清香的果味缓缓入喉,带着些许烧灼感通入肺腑,一大口下去感觉整个胃部都要烧灼起来。承彰忍俊不禁,连忙恢复正色:“再好喝别喝得太急,这个酒还是有些辣口的。看你酒量不错,再来一杯。”

  二人相互对饮,清簌也不知自己浑浑噩噩地喝了多少杯,说了些什么话。只觉得头脑整个昏昏沉沉的,最后的印象是他将自己放在椅子上靠着,匆匆走了出去。待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尚宫局里面躺着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看着端着水走进来的棠心,清簌连忙坐了起来。

  棠心只是笑,追问了许久才笑着道:“是陛下派人送你回来的。用了轿子来送你,宫里除了帝后谁能乘轿子呢。”言辞间颇为得意,仿佛被送回来的人是她自己一般。清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了话题。

  说话间有小宫女敲了敲窗棂,道:“内库那边有人来,说要见尚宫夫人,还说是您的旧识。”

  清簌疑惑地走出房门,念叨了句是谁,抬起头看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因为脑袋还有些发晕,一时竟觉得仿佛自己是看错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连忙迎了上去,又惊又喜地道:“马公公!”

  来人正是承彰还是太子时身边最受重用的内侍马|元安,因为护主受了伤,承彰曾吩咐好生命他养伤,却一连许久没有再见。听之前松烟的意思,并不乐意旁人再提起自己曾经的这个师父,皇帝也似乎忘了这么个人。之前自己知道他在尚功局,原来现在已经调到内库这样重要的地方去了,看来皇帝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

  他从前待自己很有敌意,如今所有的事情已经向承彰坦白,敌意也消弭无踪,念及现在卢公公执掌宫正司的风光无限,她还甚至有些同情起马公公来。然而马公公却浑若不觉,依旧那般波澜不惊的样子,见到清簌,甚至还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咱家给尚宫夫人请安了啊。”

  “马公公别打趣我了,无非是换了个名头,在陛下眼里,谁跟从前不还是一样的。”她连忙推谢自己名不符实,马|元安摇了摇头:“咱家早就看出来你是个有出息的姑娘,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最近如何?”他只字不提来意,清簌也没有多问,二人进正殿之内聊了许久,马|元安才稍觉严肃地问:“尚功局提出的重修冷宫和翻修临月阁的账本,你有没有仔细看过?”

  清簌悚然一惊,之前为了拖延时间,这件事情并没有多么认真去做,一切也就顺其自然。见马公公神色这般严肃,不会是哪里出了篓子?这么久都没看到他,此番特意来这里寻自己,或许就是为了现在这件事。她连忙起身,肃然道:“这件事是我疏忽了,还请马公公赐教。”

  马|元安看了她一眼,抬手示意她坐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随便问问。你疏忽了一时倒没什么,总被人闷在鼓里,吃了哑巴亏,老身也看不下去啊。”

  清簌一听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马公公提醒,如果不是马公公,奴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不明白。”

  马|元安心里暗自赞赏,便不再卖关子:“尚功局管事的给你看的账簿是有问题的,而且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就是计算的错误。而你如果按照他们的要求从内库中取出银两,明显就是按照错误的计算多取了银两,这银两没有交工,外人一看就是进了你自己的腰包。到时候尚功局把计算错误的责任推到校对的小卒身上,而你明知计算有误还取出那么多银子,明显是公饱私囊。到时候他们撺掇户部奏你一本,就算最后查出你没有公饱私囊,你还是要落得个疏漏大意之罪,到时候群臣不屑,皇上肯定得革你的职。这里的利害关系你可明白?”

  清簌被他说得出了些冷汗,想起昨日看到的那本奏疏,还没有提及自己多取银钱,看来只是第一步而已。马|元安摇了摇头,继续道:“而尚功局执掌内库,亏空已久,皇帝命你退还银两,户部经查账发现有所短缺,肯定要算到你头上。这件事不是你的疏忽,却要你来承担,你可还划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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