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 述职

  初升的太阳越过承乾宫的琉璃瓦高高地挂在天空,将宫殿前的华表和日晷拉出了长长的投影。金色的琉璃瓦发射着炫目的光彩,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清簌一步一步地挪着,天气虽凉,早出了一身薄汗。就任代理尚宫本来是不需要经历这样一场仪式的,但是皇后既然有言在先,就说明了对这场任命的看重,也昭示了她的地位暂时无人可动。心里明白皇后的用意,她小心地提着裙裾走上台阶。虽然知道这本来不是特别正式的仪式,也紧张得手心滑腻一片。

  一步步走上御阶,踏进殿门时便觉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伴随着内侍洪亮的唱名,突如其来的肃穆庄严如同泰山压身,教人浑身的紧张都化成了冷汗。因为视线突然变暗,遥远的丹墀上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团阴影,她只好盯着自己的脚步,一格格划过擦得锃亮的金砖,耳中只能听见衣摆划过地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连走了多少步都忘了。

  参拜帝王是要记得步数的,这一忘让她打了个激灵,眼角余光已经能瞟到面前的丹墀,她连忙止住脚步,却又惟恐踩到裙摆而不能后退,只好硬着头皮就这样跪了下来。蔽膝伴随着发髻垂下的珠钗玉坠之声款款落地,裙摆向两边徐徐排开,内裙呈圆弧状平整地铺在身后。拜礼的言辞已经练习过多次,说出来时还是带着些颤抖:“臣卫氏参见皇上,愿陛下福寿康宁,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参见皇后,愿皇后长乐未央,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拜九叩的礼仪毕竟是入宫第一天教的,她做的纯熟。伏地起身各三次,姿态如行云流水,只是头上戴的发髻和流苏稍微重了些,一通叩拜下来眼前有些发黑。或许因为走得前了些,那声音仿佛从头顶传来:“爱卿平身。”语气威严肃穆,没有任何感情掺杂其中,曾经那么熟悉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大殿之中显得无比陌生。

  她站起身来,目光适应了殿堂内的阴暗,终于看见两侧站了不少人。一边是身着红衣的官员,想必是殿中省、少府监和左右尚署的官员们,这些人虽然掌管皇家事物,却都是外臣,平时一般很少见到。另一边是内宫各局各司的主事,皆身着礼服,神色肃穆,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宽敞的衣袖上浸润着入骨的凉意,冰冷滑腻险些拿捏不住。

  早有人教过她,什么时候该行什么礼,说什么话。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处在殿堂之上,众目环视之中,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帝王之威。与他曾经有过那样近距离的接触,现在却觉得他神圣而遥不可及。面前的丹墀并不算高,却隔绝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和永远不能触及到的距离,深深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黄舍人。”天阶上有淡淡的声音传来,有人应了一声,张开一张黄绢念了起来。

  “卫氏自进宫以来,一直温良恭谨,恪尽职守,忠贞憨直,深得朕意。自请入六局劳作,潜心修学,得到女博士洛氏赞赏,又能辅佐皇后出谋划策,谏言也得皇后与诸位大臣认同。朕考究其良久,认为可胜任尚宫夫人一职。望君自多勉励,尽忠职守发挥才干,为朕与皇后分忧解难,也是为天下臣民造福。”

  “臣叩谢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再次俯身行礼,穿着厚重的礼服一通跪拜下来,鼻尖又开始冒汗。

  “卫氏,今日你既然谢了恩,朕就默认你当得起这个职位。不论你之前有没有这份心思,既然应承了,就要继续恪尽职守。朕送你两个字,其一曰“慎”,其一曰“贤”。尔今后独掌大权,行为千万慎重,不可再率性而为。贤者朕不必多说,侍上以德,待下以礼,不偏不颇,处事公允,不泄私仇,不谋私利,是基本的道理。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一次小小的调任,但是在旁人眼里,你从此就是内宫的掌权之人,做事没有不慎重的道理。你从前对朕说过一些愿望,朕如今许了你,就须得好好去完成,这就是朕许你这个位置的缘由。但你也要知道,朕既然能对你委以重任,自然也能让你一无所有。如果你以权谋私,干犯宫规,自有国法严厉处置,枭首弃市之刑正是为尔所设。卿可明白?”

  他语气淡淡,气定神闲地说完了这些,静静地看着台阶下的女子。清簌低下头,虽然知道这些敲打是必经流程,心里还是莫名有些惶恐和委屈。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冷漠的神情,人类应当有的感情他仿佛都没有。掌心贴向地面,额头轻轻触在衣摆上:“奴婢……哦不,臣定恪守陛下教诲,如有,如有违反宫规,以权谋私之事,臣甘受……国法处置。”她说得磕磕绊绊,本来是烂熟于心的词句,竟忘了大半,只好硬着头皮将记得的话说了出来,连自称都说错了。

  “从今往后,你需更加忠于职守,做好一个臣子的本份,才不至于辜负陛下对你的一番期待。”皇后夏柔嫣倒是恍若未觉,温柔和善地说着勉励地话,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诸位内宫女官,外庭执事,册立卫氏为尚宫夫人,是陛下与本宫的意思。卫氏年轻,资历不足尔等,还望尔等多加辅佐,恪尽本分,勿令陛下与本宫失望。”

  诸位臣子与内侍女官首领纷纷伏地,领谢皇后的教诲。一时称谢之声绵延不绝,却都小心畏葸着,不敢稍加放纵。

  “谢娘娘教诲,臣定当谨记。”她舒了口气,依照礼官说的,这仪式应该快结束了吧……从小到大,她从未如现在这般期待时间的流逝。

  “臣有一问,想请教尚宫夫人。”耳畔贸然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清簌转头一看,之间一位鬓发半白的大臣朝自己拱了拱手,“卫夫人如此年轻便得陛下委以重任,想必才学过人。不知夫人都读过什么书,《女戒》可熟悉?”

  《女戒》她倒背如流,听到他如此发问,不觉舒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轻松,纯熟地背了一大段书,低眉温润柔和地道:“妾身才识短浅,教大人见笑了。”

  那人捋了捋胡子:“能背下来的人不少,但是真正能做到如班超那样的贤妇少之又少。夫人如此年轻,很难抵挡财富和权势的诱惑,还望多多勉励,时常自省吾身才是。”

  清簌应了一声,那人并不罢休,继续道:“听说夫人曾经对皇后娘娘写过谏言,不知夫人对宫中哪些弊端存有改善之心,又准备如何去做呢?”

  清簌无助地朝四周望了望,之前并没有人说过授职典仪上还有这么一项内容,众目睽睽之中被他突然这样一问,一下子慌了神,心思太多竟不知如何说起。初初被皇后点名之时,她还很是兴奋,现在真有些后悔为什么会想到给皇后上那样的谏言折子了。如果当初没有这样做,哪里还会有这样尴尬的时候。早知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几天就该好好准备来着。沉寂了会子,只听丹墀之上皇帝轻咳了声:“这些具体情况,赵典正可以在仪式结束后可以与卫尚宫慢慢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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