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刀声剑影

  瞧着惶急的龙灵儿,龙骁的心内犯起了嘀咕。整个江汉之内的能员干吏他都清楚万分,更莫说对于自家这一对儿女,底细脾性更是了如指掌,摸得透彻。自龙灵儿入军伍随那些悍卒们历练时,便潜移默化地养成了一派老成持重的坚韧之心,再加上那本就迥异于寻常绵软柔弱小女儿家的铁血冷酷性子,更使得这个沙场女将英姿飒爽,不是男儿,却胜似男儿。

  江汉一州三郡之内虽然诸事繁杂,可都是诸如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年能被龙骁视为大事的,也无非是自己那不争气的混蛋儿子又干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对于这位掌控江汉数十年,早便历尽风霜血雨的大将来说,便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龙骁扭过头,仔细端详了龙灵儿一番,疑惑问道:“灵儿,莫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又犯下什么糊涂事了?你刚才说北城,是北城又有什么蟊贼作乱?何故慌乱成这样?”

  龙灵儿起身,卸下冠冕,抱着龙骁的胳膊弯将他拉到一旁,才轻声在他旁边耳语一番。正听着的龙骁脸色便急急变化,本是疑惑万分的神情,渐渐变得吃惊,再变成了最后的愁云惨淡。约莫是经的事多了,有了些许防范,才不至于太过愁苦,不过那盘桓着虬龙青筋的手却紧紧攥住龙灵儿的衣甲,瞪大了眼睛问道:“灵儿,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龙灵儿面带苦色,艰难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龙骁将手慢慢放下,向府内迈步,想是有些失神,脚下的步子趔趄了一下,才慢慢稳住身躯,背对着身后那些着黑宽袍的清流们开口道:“各位,今日府内有些急务,若是没别的事的话,请自便吧!”

  “送客!”旁边林管家高声喊上一句,便带十几个家丁将那攒动人头向外轰。

  “将军!”几十家清流的目光聚集在了龙骁的身上,不约而同喊出一句,可不见龙骁的半点回音,也没有人发挥这清流死皮赖脸的作风,便被纷纷轰了出去。

  龙骁这才回过身,瞧着那紧闭起来的大门,心中似乎安稳了几分。看来这次龙灵儿处理的不错,怕是抬走那镇州信使之后,便急匆匆封锁了消息,没有传到这些碍事的清流耳朵里。若是走漏一丝风声,只怕送客时,便不是这般轻省了。恐怕那群黑袍又要出些个抬棺死谏,三尺白绫高挂尽忠死节的‘清高’之辈了。

  龙骁叹了口气,看向一旁拄着拐杖站着的沈老,瞧见那面色愈发地惨白,微带着霜的鬓角在风中飘零,有些形容枯槁。他这才带上些微笑小心翼翼来到沈老面前道:“老师,刚听下人说您染了些风寒,您老都这般大的年纪了,还要为学生的事操心,何苦呢?我这里虽然诸事繁杂,可后园也是个清净去处,便不要再折腾了,在后府安静养病,我托人将您儿子接来,也好在膝前伺候。”

  沈老人面带了些惭色,终究没有执拗,人老了精气神便不行了,再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只好点了点头,由下人领着向后园去了。

  目光注视着人将沈老送走,龙骁这才露出了一抹凶狠目光,夹杂着一丝战场血雨内滚过来的豪气,带上些冷意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城封锁消息,所有凌州军紧急战备,让石俊骧、冯志安、谢文世速来见我,营内众将帐下聚集听令。”

  正细心盘算等待自己老爹拿个主意的龙灵儿瞬间呆滞在原地,双眼中带着些凄楚,安静问道:“父亲,您当真要跟伯父撕破脸么?”

  龙骁抬起头,看着那渐渐暗淡下来的天飘落下丝丝小雨,有几道闷雷闪电叱咤空中,伸手接住几滴细雨,呼出一口浊气喃喃道:“事到如今,行不由人啊!”

  镇州将军府浮波园的书阁内,二公子端坐案前双眉紧皱,桌上的青瓷杯盏下压着一封前些日写就的信笺,书案前单膝跪着一个身着黑衫短衣蒙面的信使。

  龙旭焱少时便心思缜密,莫看常常深居于府内,可对于外界却了如指掌。年轻时的龙将军常忙于公务,对于府内的事却未曾问津过,可少时也有些顽皮的二公子却时常去那府外玩闹,结交些寻常人家出身的旧友。

  那时节的白叔莫看在府内是个老实到人尽可欺的地步,可除了龙旭焱,又有谁能知晓那白叔还是个心有城府手段高明的人,龙旭焱身边的这些寻常旧友,竟全被那白叔发展成了专供搜罗情报,打探消息,牵线搭桥甚至送信的密使。这事甚至秘密到连大将军这般心明眼亮的人都未曾发现。

  七年春秋,不仅未能让龙旭焱故步自封,却让这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公子,攀交上如洛胖子、卓恒这般挚友,甚至在整个镇州城都埋下了颇深的爪牙势力。然而这事的蹊跷程度,至今想来仍旧让龙旭焱心有余悸,对于那白叔的身份始终捉摸不透,这才借着那天入天枢阁之事,狠心除掉了这个潜在隐患。

  而如今跪在面前的这个黑衫蒙面的信使,便是那曾经府外结识的人物,这些年一直深藏在洛胖子的刑冥殿内,未曾在外界透露过任何蛛丝马迹。

  二公子扶着额头沉思良久,才抬起头看向那跪着的信使道:“果真如你所言,凌州城已是全城戒备了?”声音中没有任何情感,早年儿时的情谊当真是早已散尽。

  那黑衫短褐的信使也没有刻意套近乎,只低着头禀告道:“回公子,前日属下到了凌州城,那里早已是城门紧闭,城上戒备森严,城外铁甲军营密布,一派如临大敌的情形。”

  龙旭焱叹出口气,方才挥挥手将那信使打发下去。将杯子下压着的信笺拿起来交给一旁侍候的红燕道:“燕儿,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封信烧掉,把灰也处理掉,切不可让任何人发现。”

  乖巧的红燕点一点头,将那封信笺掖在了衬衫内衣的口袋里,才捧起桌上朱漆杯盘,向书阁外走去了。

  蜀地苗寨之内,兽首高悬于虎皮帅椅之后,自登位以来便常居于营内的武苗首领耶戈奈,最喜马上武战,军营帅帐都犹如北地蛮夷般粗犷豪迈,却独不爱那城内的锦绣温柔乡。军营前的兽皮大鼓擂动,三色招幡迎风悬挂,底下兵戈战马齐备,三家苗裔于此地尽皆聚首。

  帅帐正中,坐一黑面长须汉子,敞露胸膛。额前垂下两缕彩线扎起的鞭子,头上裹方巾盖帽,发髻插银器首饰。与中原装束果是大不相同。

  左边酒席边,坐一穿黑袍长衫的苍髯老者,紫白色头发披散下来,脸上戴鬼面具,露出的褶皱下巴尚显老迈,干枯老手垂在膝前。毒苗老祖羽无邪,门下弟子众多,于蜀地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只凭借一手出神入化毒功纵横宇内。说起来不过算一个江湖中人,手下握着蜀地内的半数以上宗门,势力足可与武苗大军比肩。

  右面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汉子盘膝而坐,蛊苗首领布占,头戴冠冕,右衽束巾,却是一个中原人士的打扮。原本苗地本没有蛊苗这股势力,早些年的剑门关外龙氏东兴,有龙家军大将率虎头营清缴匪患,便平了南疆一座城寨。杀得那寨主趁夜带着自家兄弟十几人匆匆入了蜀,只留下寨内妇孺任由屠戮了去。

  谁想这蛊苗先祖因祸得福,机缘巧合下竟得了一本御蛊鬼书,习得了控尸蛊,武苗南地万尸围城,让原本强横的武苗损失惨重,由此才划疆割土,迫使武苗北迁数十里。这才令得本没有多少势力的贼寇一夜兴起,百十年来一直控制蜀南一郡,却仍旧保持着中原的衣饰习俗,从未变过。有人说那蜀南尸气极重,守城的大军都是死灵披甲,甚是可怖。

  大帐内,武苗首领耶戈奈将是个豪爽人,瞥了帐下坐着的两位笑道:“二位久居蜀地,自晓得北面强敌,龙家是个强横实力,只因我武苗连年把守剑门,才使得龙家军未曾入蜀半步,如今这大敌犹在,可早已是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如今得南楚王相邀,共同灭梁,还望二位鼎力相助啊!”

  坐于右侧的占布阴恻恻一笑,扶着身畔所垂青丝轻声道:“大首领布甲数万,掌守一方,有这个底气魄力,可我蛊族民贫国弱,如何能与那大梁共争余晖?”

  还未待耶戈奈开口,一旁盘坐的毒苗老祖便讥笑道:“占老弟此言差矣,老弟先祖曾受龙家之祸,而今我三家又穷争恶斗不休,若是联手必是声势震天啊,再加上如今南楚西进,凌州兵变,南蛮之地大举进犯,正是报仇的好时机,失不再来啊。”

  占布食指轻敲桌案,低头盘算一番,方才抬起头微微点了点。

  耶戈奈见状,方举杯道:“好,有占老弟相助,大事可成,且满饮此杯,三日后举兵出蜀。”

  大梁南疆山道内,有大队人马行进,为首一人身披布甲,头戴鹤翎冠,手持一杆铁槊,跨一匹枣红马慢行。若非是那面若冠宇的白净小脸,定然会被人当成个汉子对待,谁能料想到是个女人。旁边一匹黑骡子上,坐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邋遢老头,身旁挎着大酒葫芦,想是一个醉仙。

  老头行几步路,便打一个充满酒气的嗝,熏得一旁跨枣红马的女将直捏鼻子,受不了才大叫道:“老于头,你能不能少喝点,熏得本姑娘实在待不住,若是再这么喝,到了阵前醉了,我就把你拴在骡子上,尾巴挂一串鞭炮,让你去跟龙家人一块儿喝酒去。”

  老头挠一挠大腿,泛着些醉红的脸上咧嘴嘴,慌忙扣上那酒葫芦盖子道:“丫头,不喝了不喝了,这不是扣上了嘛,你若是将我老于扔在阵前不管可不行,到时候吃了败仗,可就不能怪我老于不帮你了。听说那龙家小子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莫看传出的尽是些恶名,可打仗行军布阵,可是把好材料,你可得当心点。”

  那女将则是撇一撇嘴,没有在意。这些年那小少爷的名声早就臭了大街了,满大梁传的都是纨绔之名,便是南疆蛮族都人尽皆知,自己这些年军营历练,什么阵仗没见过,只那万人敌的猛将便见过不少于一打,她就不信这一个初出茅庐的混小子还能翻了天?

  老头见这丫头不屑一顾,便没有再多开口,只是食指挂着那盛酒葫芦,嘴里哼唧着乡野俚曲。

  南楚南州城头,楚王田翏望向都城下的百里黑甲裹红缨,心中胆气粗壮了几分。旁边站着的是一个身着黑甲红袍的将佐跟随,南楚大帅穆南天,亲率十万大军整装待发。

  田翏背负双手,眼望天际一片苍茫,兵至一万接天连地,兵至十万彻地连天。望着那远处黑甲与云层交会,心中生出无限感慨,眺望良久。伸出手感受着那风挟着肃杀之气划过指尖,楚王闭目,不知是对天地,还是对身旁的穆南天,轻声道:“真壮观啊,还是那种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年,那万里血刃归的刀声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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