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欲穷不止

  凌州城南虽不似镇州城那般古迹林立,却少不得有些摊贩摆摊呦呵。此时,自城南官道上,翩翩两骑绝尘而来。侧后骑马汉子的头上顶一扇黑纱斗笠,腰间配一柄银霜剑,若不识庐山的人,怕只认为这八成是哪里游历江湖的游侠,也唯有眼尖的人才能看到那足下蹬着的一双虎头官靴尚且标识他的官家身份。

  前方的枣红马上倒是坐了一位黄衫小童,眉眼间稍显稚气几分,嘴角边嚼着一叶青葱草根,略带着几分不羁的痞子相。腰间缠着一圈灰色牛皮护腰,显着凌厉干练几分。

  两人良久无言,只在靠近城门处拉住马缰,将那烈马勒出一道响鼻儿,随着沉闷鼾声散去。“不走了,小爷渴了,我要喝口水。”身着黄衫的小童翻身下马,牵过马缰拴到一旁的驻马桩上。

  摆摊卖茶的小贩虽见这两位打扮清奇,却也只当做过路的寻常游侠,凌州府虽比不上西南镇州那般繁华,却也算是豪侠聚义之所,天南海北走江湖的自然是屡见不鲜,没多想便堆着一脸和气笑意带着这二位寻了一个靠近水井的座位,用手巾胡乱拍一拍那条凳上荡来的灰尘,笑眯眯道:“二位请,要点什么?”毕竟是露天的摊位,便没有雅静一说了。过路的能来到小摊位喝茶的,哪个不是风里来雨里淌,还在乎个风尘?

  小童抹了鼻尖上的一抹汗,呼出口浊气,才将手中攥出汗来的两颗炽雷珠放在桌上,松活了两下手臂。吩咐道:“伙计,一壶好茶,两碟点心。吃饱喝足小爷好上路。”

  “得嘞,您稍后。”小伙计眼拙,乡野小民自然认不得那放在桌上的是什么宝物,只看着一个深蓝、一个赤红的两颗珠子,连那些稀奇雕文都没有。便只当做个随身的饰品,没有在意,仍旧像寻常般吆喝着招呼客人。

  带斗笠的黑衫汉子也从马背上翻下来,看那伙计走远,才将那柄银霜剑斜放在桌上,又取出一只黑布带将那两颗炽雷珠装了,再将其塞到那小童怀中轻声道:“这繁华闹市的,将这两个玩意儿露出来,你胆儿肥了?快收好。”

  那小童顿时带上一副愁眉苦脸劲儿褶皱着眉头道:“这东西死沉死沉的,一路来弄得我胳膊酸,我可受不得这东西的分量,也不知那家伙天天是怎么戴在身上的,一个铁丸子就差不多二十几斤重,就不怕累?一会儿上路我就把这东西塞给你,你若是不拿,我就把它扔到路边沟子里,谁爱捡谁就捡,我才不管。”

  黑衫汉子将戴在头上的斗笠取下,露出一张古井不波棱角分明的脸,比寻常的武夫要精炼许多。将斗笠放在桌角磕一磕,拍去许些灰尘,才将其搁在桌上。看着那嫩白脸的小童道:“让你平时多练些筋骨气力你不肯,如今却喊冤叫屈,也罢,吃完了茶,那颗珠子我再替你收着。”

  小童则是把嘴一撇道:“我是个檐上飞的,可不是那些陷阵猛汉,一只手攥四十斤东西奔袭几十里,你道是轻巧的活计?”

  那黑衫汉子没有搭话,想是感到饶舌费力了,再加上闷热口中也着实有些干燥,便自顾自在一旁用斗笠扇凉风,自己自小便是带着斗笠独身仗剑行走南北,身边没带过什么侠士同行,每次都是一刀了事快意恩仇,这次谁让自己摊上了这么一个小祖宗呢?心里不仅要装着事情,还要费心思与这个小东西来周旋。从踏入江湖的那天便没觉得有这么费力过。

  但等到伙计将那白瓷茶壶和两碟点心用朱漆盘儿装了盛到面前来,再摆上桌,两人才安静饮茶。发出咕噜噜如水牛饮水的声音,每人灌下两大碗才觉痛快。

  旁边坐着的有些粗布衣衫的农家汉,可多的是背刀走江湖的武夫,那些口袋里少钱,却也想歇歇脚弄些吃食填肚子的穷酸客们,自然要聚在这个不讲究也不起眼的小摊子来灌上几盏大碗茶。却也喜欢用那些江湖内发生的奇闻异事来嚼嚼舌根,满足一下自己那点幻想已久的潇洒江湖梦,显摆一下自己的见识。欣欣然感慨一下那江湖豪侠如何武功了得,再同情一番那落难的倒霉蛋。等茶碗尽了,口水唾沫也落得差不多了,才好敞快离去。

  在小茶摊边角幡子的地方来了两个持刀武夫,想是入了春,感到闷热,便穿了灰色粗布坎肩,露着碗口粗的健硕胳膊。胸前倒是打了一排扣子,没有露出那诸如炎热夏日的肥肉肚皮。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裤子,裤腿儿用细布条扎紧了,显得甚是干练。

  带头饮茶的武夫留着个大胡子,一脚踩在条凳上,粗犷道:“伙计,茶。”说完,才安坐下来。

  那挂着胡子的黢黑脸上满是坑洼,将那大壶茶倒上一碗,端着碗道:“兄弟,听说了没,前些日炽雷宗被人屠灭了,一个也没剩下,那死尸遍地是惨不忍睹啊。那炽雷宗宗主雷堂,连个雷都没放出来就被一剑削下了脑袋,那血都溅了八尺,八成是招惹了哪个不该惹的人,让人家给一锅端了。”

  另一个赶忙接住话茬,褶皱着眼皮,连整个脸都骇得白了几分,叹息道:“谁说不是呢,那雷宗主想当年在江湖,那多威风。江湖道上谁不给几分薄面?就连那镇州城洛青山将军的大公子洛爵爷,也得让他几分。我可听说,前些日咱们凌州府的小少爷抢了人家雷宗主的夫人,后来被大将军打了六十棍。你想啊,小少爷是个什么人?那可是有仇必报啊,找出些武林同道来,灭一个雷宗,那不是小事一桩吗?”

  饮茶的大胡子刚想点头,便看到旁边有人搭茬道:“这你可孤陋寡闻了不是,我可听说啊,雷堂之所以厉害,那可是因为他师承墨家火器之术,手中的一件至宝,叫‘炽雷珠’,狠握可引发天雷赤火,威力无穷啊,可据说在那日灭雷宗时,雷宗主后堂的炽雷珠就不翼而飞了,八成啊,也是咱这位小少爷请来的高手干的。”

  在旁饮茶的汉子慌得将茶碗搁下,一把将那人的嘴捂住,小声道:“哟,哥哥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嘴下可留神着点儿,这话要是让小霸王听到了,咱们可都得下了恶鱼池,被撕扯个稀巴烂不可。”说完还不忘四周望一望,见到没有凌州官衙的人,便放了心。

  那人也咽了口唾沫,白煞着脸,哆嗦着端起碗来道:“来来,喝茶喝茶。”说完,还不忘给同桌共饮的几个人一同碰了碰,灌下几碗凉茶,才算将心中的惶恐冲淡了几分。行走江湖的正面狭路相逢倒是不怕,最怕还没见识过什么叫真正的高手,便陨了命。最信奉一个规矩,便是酒可以乱喝,钱可以乱花,话可不能乱说。酒肉不过温饱之物,钱也不过身外之财,脑袋可是自个儿的,谁能不疼?那些‘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豪爽之言,还不是那些肚里揣着个蛤蟆硬装金蟾的骗人鬼话?

  此时,便见那官道之上烟尘滚滚,从城南疾驰来翩翩十数骑,领头是头戴玄冠,着一身白锦缎袍的凌州府小少爷龙辰泽,侧方一人着一身白色素衣,左手持亮银剑鞘,右手攥马缰,倒是一个俊面侠客,跨下一匹白马,倒是雪落落一片白净。再之后便是跨黑鬃马的十数个武夫横眉立目,想是杀人惯了,连煞气都多那么几分。

  一行路过茶摊时,白衣俊面侠客右手握剑柄,刹那间斩出一道霸道无匹的剑气,朴实无华的一剑却来得凌厉,顺势将摊子上四条武夫大汉瞬间砍翻在地,桌子板凳被砍得漫天飞舞,散落一地木屑桌腿。被一道剑气砍得四分五裂的摊子一片狼藉。坐于井边的黑衫汉子首当其冲,只将银霜剑横将一挡,将那道剑气挡下,才免得自己跟着遭了祸害。在与那马上白衣侠士一擦而过时,两人便照了一个面,白衣侠士略一迟疑,而黑衫汉子古井不波的眼神中则闪出一道光,霎那便暗淡下来。

  当周围众人回过神来时,那十数骑早已荡起尘烟远去,周围人定睛一看,才知道那刚才嚼舌根的几人被杀死在了当场,连一旁劝人闭口的武夫也遭了池鱼之殃,当真是惨不忍睹。店家卖茶的伙计也吓得钻了旁边的桌子,等马蹄声远去才颤巍巍从桌下钻出来,抹了把悬挂在额头上的冷汗。

  黑衫汉子将桌上搁置的斗笠戴上,拉起那呆坐在那里的小童道:“幺儿,咱们走吧,该回去了。”说完,还不忘从腰间摸出几文茶钱扔在桌上,与那小童二人解下缰绳跨马扬尘而去了。

  镇州将军府内,大将军一个多月来便一直待在可观望整个浮波园的凉亭上,独自按照棋谱对弈添子。觉得无聊之后,才找到洛青山副将喝茶谈天。今日可能觉得日头正好,才让人搬了一把躺椅在园内晒太阳。身旁也随着放了本富家常读的《诡谈记》放在桌案边,在百无聊赖时读上几篇。

  龙旭焱自去了西北藏兵地之后便兴奋不已,忙不迭从虎骑营寻来老将秦三业,商量一番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刑冥殿近万刑徒都被发到了那里,在精挑细选的北营兵士看管下建造营帐马厩,加上那些营垒粮仓,倒是热火朝天。有了秦老将军坐镇和苏明义的操持,倒是让二公子稍放下些心。这才捧出那干果盒,让下人搬着把小竹凳坐在了大将军身旁闲聊。

  大将军身着一身蜀锦华服,在阳光铺盖下躺椅轻摇着,看向龙旭焱道:“前些日听小胖子说,凌州府的炽雷宗被灭了,有人说是月寒影替你那堂弟干的,你怎么看?”

  龙旭焱拿起旁边敲核桃的小木槌,敲开些核桃,将仁丢进嘴里,笑着道:“不至于,我还不清楚我那堂弟?一肚子草包的货色,怎么可能招徕到月寒影那样的顶尖高手?其中只怕有什么利益交换,才迫使月寒影屠灭炽雷宗,只是听人说那月寒影早就归了南楚幕府,如今又到我西南,还入了凌州城,其内怕是有些门道。”

  龙雎想了想,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便摆了摆手道:“这事还是不提了,如今事情还没有眉目,不好做决断啊。”

  龙雎略微迟疑一下,才回过神问道:“焱儿,听说惊蛰前,军师交给了你一个黄封锦盒,让你在惊蛰日的时候打开,你打开过吗?里面莫不是有锦囊妙计之类的?”

  这句话倒是让龙旭焱多了些无奈,想起那张儒仙也算个精明的人,却尽办些费力费神吊人胃口的事,卖关子不说,还让人气得肺腑疼。说是惊蛰日开,如今惊蛰也过了一个多月了,西南的千顷地的青苗都长出了一茬,想那锦盒怕仍旧是待在墙角吃灰。如今他也懒得去看了,只摆手笑道:“老爹啊,你就不知那白面牛鼻子是如何可恨呐,献计还要卖那偌大关子,那盒子惊蛰那天约莫是被一道响雷炸开了,后来也没有拆看,也懒得看了,便搁置在了一旁。”

  大将军‘哦’了一声,便没有再去管。只是见到了二公子鼓励农耕有了起色,便觉得欣慰,也没有再像那日步芳亭上的雷霆大怒。便任由他去了。只那月寒影一事却让他心内有了算计,想着那草包龙辰泽哪里有那本事将月寒影招徕在麾下,想必是自己那亲生胞弟起了异心,才花下重金将这等高手请在了幕府。或者,大将军想到此,便没敢再往下想。只因前面月寒影南楚幕僚的一重身份,便让他有了更多的猜忌。

  大将军拍一把椅角站起身来,嘴中喃喃一句:“这真是欲穷不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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