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龙氏巾帼

  镇州城西北一片荒芜,周围百里杳无人烟,只因前些年纥族大举兴兵,烧杀抢掠,将城西一片糟蹋成了一片废墟,莫看纥族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也有懂得行军布防之道的大将在内坐镇。深知兵法之内的‘兵不厌诈’之说,便只在城南设下帅帐以作疑兵,却将大队人马扎在了西城。

  可这般伎俩在行军布阵多少年的大将军眼中便只如雕虫小技一般,只将计就计点下龙云的三千虎骑营军马强攻帅帐,自己则率三万北营大军于城西大战,再加上五千黑羽虎贲切断粮道合围包抄。使得十万兵卒首尾不顾,弹指便被灭了个干净。

  大将军带兵二十几年来,哪一次不是以攻为守,勇战挥戈?便是对阵南楚二十万精兵强锐,又何曾惧过。大军直杀而过,便是疾风过岗,摧崩劲草。在龙雎心里,龙家军才是举世无双的精锐,什么青兖锁子甲、西凉大马军,也不过只是一群阵上摇旗呐喊站脚助威的面团兵,只可惜这些年东征西战只剩下了几万将卒,放在整个神州终究是捉衿见肘,不成大气。

  若是再多出个几十万精锐,这位一辈子转战西南的人,便能胆大包天到挥戈提兵灭朝廷。那龙家世袭的爵位,还能只是一个将位?国公王侯怕都不在话下。

  跨一匹黑鬃马的二公子信马游缰,昨日说过要向城西北看看,翌日便没停歇,早早地便带上洛胖子与苏明义二人匆匆上路了,连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没有带来,深怕走漏了一丝风声。

  暗营练兵最是怕明火执仗,不说此时整个西南的州府是勒紧肚皮过日子,再穷兵黩武怎能不怕老百姓在背后戳脊梁骨?再者便是背后站着的轩辕皇庭这个庞然大物,又岂是敢随意妄为的?龙家虽是整个西南铁打的土皇帝,这些年来也从未更迭过,可那些下放的官吏,背后的武夫俗子与文人墨士杂乱如牛毛,连大将军都两眼抹黑,保不齐哪个便是皇朝那边的探子。逮到一个由头飘到朝廷里,便会有御史言官铺天盖地的折子飞来,便是每人吐下一口口水来,淹也淹了这座西南将军府。

  多事之秋,向来谨慎的龙二公子自然是倍加小心。马蹄踏下点起黄烟,对于这一片荒芜地界儿,龙旭焱向来没有真情实感,比起那些城南的花柳名胜,城东的乡野村落,着实有些破败。可却实实在在有些北漠边疆的味道,这些对于那些饮血沙场的老卒自然是亲昵不已。可即使对于常年走江湖的洛胖子来说,都有些许陌生,更何况是常年高卧高墙大院,深居简出的二公子。

  二公子挥舞亮银马鞭,指着那西面连亘大山道:“我西南每逢春夏之交时便是旱季,今年却下了些雨雪,看来旱季算是对付过去了,这些山也多见青葱之意,想来应有住户在此吧。”

  龙旭焱自然清楚知道当年的纥族叛乱,当年身为龙家军先锋大将的龙云战死,多少马革裹了枯骨。而西南的三州九郡也被折腾得不轻,可最严重的,便是燃起大战的镇州城西边郊,多少个城西开宗立派的大户都自身难保,那些小户便只有被屠戮殆尽的份儿,别说家内余粮都被缴干,便是住的屋子都被夷平,窗户门板都被拆下当了烧火的干柴。丝毫不亚于那些北方夷族进犯中原时烧杀抢掠之后的千里赤地。

  可大战已去十年,平时便锦衣玉食的二公子想着,此时这城西西郊怎么着也会变得与城东那参差万户的场景,最起码也得与那些处于镇州城管辖的府县相比肩,可令他失望的,缺了经略的城西北郊依旧是一干二净,竟连个炊烟都没有。

  苏明义知晓清平日子过惯了的二公子只见到过歌舞升平,却没见过万军呼啸,百姓嚎啕的场面。只苦笑道:“公子,西南人皆称纥族大战是在城南,只是因城南士子读书人作文渲染,再加上陨落名将太多,大梁三十六员参将便捐躯过半,还有龙云将军身死,值得大书特写。可谁能知道这西城又有多少的兵戈狼烟呢?这里死的可是数以万计的无名苍生啊。”

  出身清流官宦后代的苏明义在早些年家境殷实的时候,也如同面前跃马挥鞭的二公子般不懂苍生疾苦。认为百姓无非是那些街头巷尾摆摊卖货的货郎,虽每日早起晚归的生计比不上他这个富家翁,可若是图个安乐温饱也不算问题。

  可自从家道中落伊始,便在父辈亲朋的矮檐接济下辗转了这些年,当看到那些千顷麦苗收粮后依旧有饿死街头的场景,那些收租收税被逼死的民家良善,那些荒郊马蹄踏饿殍白骨的凄凉,才知道暗世乱民到底是怎么来的,才知道那山林间持刀剪径的匪患暴民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此时才能让他思忖良久,那些城内街头巷尾的货郎,或许也是这暗世一页的掩饰罢了。青年背景离乡时的饱经沧桑,才让他这位人称清廉的郡守成长不少。

  二公子沉默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跟随二人行了二三里,搜尽枯肠,才无端开口道:“记得在我幼时,嫌弃天儿热,便让仆人拿着扇子伺候,在门墩前进餐,那穿过弄堂的风才算凉爽,期间也听到过不少过往商户谈论,说镇州以西也算个富庶地儿,可自从纥族大战后,便从来没见起色,真是可惜啊。”

  龙旭焱没有苏明义那般饱尝困苦的经历,天下之事若非是坐在庐中的左先生提点指教,他或许也早就混成了如龙辰泽般欺压良善的恶少,幸运的是这些年的蜜罐温塘没有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却也没养出什么大才,唯有左先生一字一句教会的隐忍和当断时则断的果决,算是学到了些人君之术的皮毛。

  凌州将军府内,挨了三十棍子家法的龙辰泽正趴在卧房的床上叫苦不迭,便有一个穿着紧束袖口武夫打扮的人轻推开门,手捏裙边迈了进来。看到一个丫鬟正认真为龙辰泽红肿屁股上擦着药,想是被推门而来的吱呀声惊了一跳,擦药的手劲儿稍微打了一些,一颤将那红肿地方按得火辣辣疼。正挨了打的龙辰泽一下受了疼,狠吸一口凉气,骂道:“他妈的,你要疼死老子?”。

  还没说完,便一巴掌扇过来,打在那丫鬟的娇嫩脸上,将那丫鬟打在地上,脸上也现出五个手指印儿。娇滴滴的小丫鬟不敢声张,不敢讲理,便一只手捂着被扇红的脸跪在地上啜泣。

  这时便听到门边想起一阵轻铃般的女儿声音,却不带丝毫脂粉气,只带着些许巾帼气息道:“怎么着?将军打你棍子不服,就拿丫鬟撒气了?”

  正趴在床上哀嚎的龙辰泽听到声音,顿时止住了声儿,悄悄回过头看到了门边站着的身影,这才慌乱起来,忙将裤子扯上,遮住那红肿地儿,从床头爬起来笑嘻嘻道:“哎呦,是姐啊,您怎么来了?”

  凌州龙骁育有一子一女,长女龙灵儿,五岁习古诗词画,十岁精习百家之术,可与名门大儒对答入流。十一岁作下令书文墨吏都为之赞不绝口的《春凌赋》,名动江南,被称为凌州城第一才女。正当龙骁认为自家这女儿该学些女红博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声时,却孰能料到这剑走偏锋的小女子竟在十三岁那年弃文习了武。十七岁便成了凌州铁甲军内的一员骁将。成了一个比男儿汉还要有才的女将军,倒是天才得很,让那怒子不争气的龙骁将军还时不时叹说:倘使吾家女为男,怎怕凌州事颓业散?

  而那《春凌赋》内最出名的莫过于‘武陵江头,夜堪百舸争流;霜华已尽,万军虎头破甲。白衣鹭鸢裹戎装,敢笑俊面不丈夫?’一句,常被凌州士子脍炙称赞,说这是‘西南风骨,大梁扶风’。词曲内藏典故,只要稍知晓些江汉之战始末的人便能分析出个一二来。

  那百舸争流的是西南督军水部的将军邵普杰,曾在江汉大战时率三千兵甲奇袭江州,被南楚军惊为神兵天降,夺营拔寨破南楚十万大军建下奇功。而虎头破甲,便是平纥族,三千虎骑扫西南的虎啸将军龙云。至于裹戎装的白鹭鸢何子燕,谁人不识?而作为凌州将军的龙骁,年轻时才算是一代人杰,不仅俊秀,皮肤也生的若庙内的白玉观音般白净,得了一个俊面将军之称。手下二万铁甲所向披靡,江汉何人敢争锋?

  而至于凌州府的小少爷龙辰泽,便是一肚子草包的货色了,既胸无大志,也残忍狠毒。只因为下面没有个亲生兄弟同他争那凌州将军的大位,便放纵地肆无忌惮。不仅有那强抢凌州城贞节烈妇败落下的破名声,还顶着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名号,东街纵凶斗狠,西街带人抢掠。这些年光是被折腾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富户都过了双手之数。搜刮的金银都被挥霍一空,那些空下的大宅子都被改成了地下监牢,草菅人命的处所。

  那人去楼空成监牢地狱的后宅水池中,喂养的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狠鱼种,自下生长成便是尖锐利牙,食肉吞骨的凶残。若饿极了怕也还要祸害那些同属于一池的同宗族类。而至于那些被抢了媳妇儿不认命四处说理的人家,便有不少是被抬来扔到鱼池被撕咬成渣的下场。

  龙灵儿走过去,从跪着的婢女手中取过药膏,轻声吩咐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把门带上。”那跪地啜泣的婢女顿时如蒙大赦,站起身来不及扑扑身上的泥土,便连忙迈起金莲玉足出了房门,将开着的门拽着把手轻掩了才抹着泪走远。

  龙辰泽把头一瞥,瞧见龙灵儿腰间挂着一把青莲素剑,没顾得上疼,便笑眯眯道:“姐,您这是从营里来啊?”

  “辰泽,方才都听爹说了,你把人家炽雷宗主的夫人给抢来了,这才挨了这顿棍子,你就没有一次让家里人替你省心过的,你说,你这顿板子挨得冤吗?”龙灵儿走到龙辰泽身边,一只手攥着那乘药膏的青瓷瓶,一手掐腰皱眉问道。

  龙辰泽揉了揉半天都没消肿的屁股委屈道:“冤,怎么不冤啊?那娘们儿刚抢来一会儿,连个手都没摸过,还白白挨了这顿棍子。这暂且不说,便是那炽雷宗主忒不是东西,竟敢上咱将军府来明目张胆地要人,我若是咽下了这口气,我还算是这将军府公子吗?怎么着也得把那炽雷宗主加个罪名发配出去,至少,”

  龙辰泽正说得意犹未尽,便听到一道雷霆暴喝道:“够了!”

  龙灵儿本就是营中骁将,在营内便是板着铁板脸,这倒是与何子燕如出一辙,可不同的是,龙灵儿在家同样也是个铁面女强人,虽有时也很宠自己这骨肉兄弟,可终究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直想着拿着青莲剑鞘再向龙辰泽那肿胀屁股上再加一顿刑,彻底让其四瓣儿开花才算。

  龙灵儿鼻腔内呼出口浊气,愤愤道:“你还嫌丢人不够吗?非得让凌州城,甚至整个江汉都知道你是个无法无天不成器的纨绔才行吗?像你这般,等爹爹百年之后,你能坐得稳这凌州府的将军大位吗?”

  这一番陈词倒是将一向顽劣的龙辰泽教训地深刻,咽口唾沫低下头没敢言语。整个凌州将军府内,怕也只有这位大小姐能将这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管束住了。

  龙灵儿倒是没有再横加责备,知晓这混小子说了也不会听,便懒得多费口舌,只叹口气道:“行了,趴下吧,我给你上药。这事从此后便算揭篇儿了,这凌州城的偌大家当,你不接又让谁去接?你若是能听到心里去就好,我可不想以后让凌州城人横戳脊梁骨,骂我凌州城的将军是个纨绔膏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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