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集 采访
陈羽正端坐在一把黑色的高脚凳上。
他的对面正坐着一名气质出众的女性。女子看起来二十出头，梳着干练的马尾。尤其是高挺的鼻梁，让陈羽恍惚间觉得那人是否有西洋的血统。
女子迅速地撩了下刘海，旋即便打开了黑色封皮笔记本，朝着陈羽微笑了一下:"陈同学，不用紧张，等下说'开始'之后，就像平时回答问题那样就行了。"
但是女子越是这么说，陈羽的后背便更加僵直。
他下意识地朝着四周不断地扫着。两盏照明灯透过反光板将背景板照出了一片昡目的白，一位绑着小辫子的青年男子正娴熟地摆弄着摄像机，朝着自己的方向做出拍摄的架势。
（啊呀，这真的是采访……）
陈羽悄悄地捏了下渗出汗水的手心。
时间拨回到不久前，市北新胜重日附中的第二天。
距离十六强比赛还有一段时日，市北的小伙子们脱下战袍，统一换上了白衬衣黑长裤，端坐在了课堂中。
但是好不容易战胜了巨人般的重日附中昂首出线，市北的小伙子们又怎么轻易按捺下激动得心情呢？
这不，放课铃声一响，一张张蔫儿了一般的脸宛如久旱逢甘霖，飞也似的冲出了教室，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战术教室里。
"呀啊！总算下课了！"
"就是就是，太无聊了！我都险些睡着了！"
"嗨！这刚战胜那么牛掰的对手，哪儿能听得进课呀！"
"不瞒你们讲，我的脑海里到现在，还是咱陈羽最后打进的那脚吊射呢！"
队员们的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容，说话的嗓门也比平日里大了好几分。
而陈羽也乐呵呵地参与其中，和队友们开着友善的玩笑。
不过，让这位主力前锋两眼发光的，还另有他因。
不久之后，全队就要按照昨天商量好的，到离学校最近的一家烧烤店内大快朵颐，以表晋级的庆祝。
只要想象下那大块牛肉在碳火上被烤得滋滋冒油的样子，陈羽就会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
"哎，不过钟队和南宫副队呢？"
这时，孙大军突然抬起头，朝着人群作张望状。
一语道醒梦中人，众人恍然大悟般地朝着四下望去，却如孙大军所言，未能找到钟诚和南宫的身影。
"不好意思各位，我们来迟了。"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钟诚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响在了战术教室的门口。
"钟队！""钟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钟诚的腋下夹着一本不厚不薄的手册，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扫视着教室内的众人。而南宫则微笑着跟在钟诚的侧后。
"……钟老师这是要给我们补习么？"
和噤声的众人不同，陈羽嘴角一抹，望着钟诚夹着的手册打趣道。
"所以陈羽同学，请你留下。"
却不曾想到，钟诚接过了陈羽的话茬，反过来开了他一个玩笑。众人捂着嘴忍俊不禁，而陈羽则张开双臂一脸无辜，仿佛在问着"为什么"。
不过南宫很快补充说道:"因为《都市校园报》那边来了记者，想要采访晋级十六强的球队。所以钟队，小羽和我就不去吃饭了。其他人注意安全……啊，左木还有少言多带着点，别让他们喝酒什么的。"
南宫布置着队内庆功所需要注意的事项，队员们听着纷纷点头。
唯有和烤肉失之交臂的陈羽耷拉着脑袋，说不尽的意兴阑珊。
不过真的来到了采访教室时，陈羽却如条件反射一般昂起了头。
"小鬼头来了啊！"早就等候在那儿的王杰和周礼赶紧招呼着三人前来就位。
"在英格利亚没经历过采访么小羽？"南宫笑眯眯地问道。
陈羽只是抿紧嘴唇，机械地摇了摇头。
这时，按着周礼的指示，钟诚将先前的册子递到了陈羽的手上，说道:"等会儿采访会按照这本里面的大纲进行，只是很简单地问答，照本宣科就行了。"
"不过最后会有几个自由提问，小羽可不要说错话了哟～"
南宫神秘兮兮地朝着陈羽挤了挤眼睛，这使得陈羽不禁僵直了后背。
"哎南宫，你就别拿陈羽开涮了。"周礼虎了南宫一眼，随即站到了陈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就是问问他们感兴趣的一些问题，可能是你之前的留洋经历之类，放松回答就行。"
"就是，我和你周老师都在场下看着，安心吧。"王杰跟着补充了两句，这才让陈羽悬着地心稍微松弛了一些。
钟诚和南宫的采访很快开始，然后结束。两位球队核心驾轻就熟地按着大纲回答问题，放松自若，就像是完成例行公事那样。
"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去年可比你还紧张呢～"王杰冲着陈羽挤了挤眼睛，说着陈羽不知是真是假的情报。
"好了，感谢两位的坦诚。接下来是陈羽同学……陈羽同学来了么？"
女主持人干练地做了收尾，紧接着便呼唤着陈羽的名。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陈同学，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女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声音传入了陈羽的耳蜗。陈羽停止了回忆。他猛地咽了口口水，直把头点得和打鼓似的。
"哈哈……不用紧张陈同学。你要想，如果将来登上职业舞台的话，比这个大得多的采访可多着呢！"
女主持人像是打趣一般对陈羽说着，继而朝场边打了一个手势，随即迅速转过身，挺直了后背。
"开始！"
随着场边摄影男子的一声口令，陈羽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受采访拉开了序幕。
女主持人虽然年轻，但对节奏的把控却游刃有余。她根据陈羽的情绪，适时地抛出采访大纲内的问题。一旦陈羽有了卡顿，她也会及时做出调整，进行引导提问，循循善诱。
而虽说陈羽接受采访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经过了几轮来回之后，他的心情也逐渐地平复，开始紧跟女主持人的思路一问一答。
"嗯～这小鬼头还行嘛……"王杰捏着那几根稀松的小胡子，眯着眼睛笑看着陈羽。
常规的问答很快便告一段落，陈羽原本放下的心又"突突"地悸动了起来。
（自由问答时间……）
"那么陈同学，听说你之前有留学过英格利亚是么？"
"对……"
"是在普通学校还是足校，或者是青训营？"
"嗯……最初是在普通学校，普利斯顿公学，是那所学校校队的。之后还尝试过济物浦的青训。"
还没等陈羽做好准备，女主持人的问题已经连珠炮一般抛来。陈羽只得振作精神，本能一般地快速回答。
"啊～那一定是一段很难忘的经历吧！"
"是啊！"
陈羽不自觉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那里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我们一起训练，一起玩耍，当然，偶尔也会一同受罚……不过现在想来，真的是很不错的一段回忆。坦诚地说，我很想他们。"
"那为什么会选择回到国内，而非在当地进入青训梯队呢？"
还没等陈羽从美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女主持人的问题却宛如一枝暗箭，冷不防地射中了陈羽的心窝。
陈羽只觉得心口一紧。紧接着，那一幕幕痛苦便如铁马冰河，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眸光一沉，肩膀因为用力握紧的拳头而微微颤抖着。
干练的女主持人不会放过这个深挖猛料的机会。她眼光一锐，身子明显地朝着陈羽的方向前倾了过去。
"难道是因为出现了什么变故么？"
像是咬定猎物的狐狸，女主持人的嘴角隐蔽地拐过一道弧线。
陈羽的眸光闪烁着，动摇着。他抽了抽鼻子，连着眨巴了几下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女主持人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当我离开了我的队友时……我很不舍。但是……但是我很清楚，有人比那些伙伴更需要我，更迫切地需要我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我因为一时的迟疑而选择了继续前行，那么很有可能我会站在一个高度。但是在那个高度上，那个人也许不会存在……而如果那个人不在，我……我……"
陈羽低下了头又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撑开鼻孔，确定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又一次退回了眼内后，又一次睁开了眼。
"那我就算登顶绿茵之巅，我也是孤独的、彷徨的。我会怀疑，我一直努力，究竟值不值得。"
女主持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动摇的陈羽。
（也许这里，还是不要深究的好吧？）
"陈同学发自肺腑的真挚发言令人动容……想来那一定是一位很重要的人吧。为了重要的人而奋战在绿茵场，祝福这样的陈同学能够走向成功！"
女主持人圆润的收尾，场边的摄影师也心领神会地停止了拍摄。
她走下了高脚凳，走到陈羽的面前递过了一张纸巾。
"不妨把这段话，对那个在意的人说吧？"
"对不起……"
陈羽头抬也没抬地推开了纸巾，扭过头便擦过了女主持人的肩膀，直朝着室外走去。
迎面吹来的是入夜的凉风。陈羽昂起头，望着天空的双眸泪光闪烁。
晶莹中，他仿佛看见那高大的男子，微笑着朝着自己张开双手。
"小羽！你可要成为亚细亚一哥呀！爸爸会在场下为你加油……不，干脆和你一较高下吧！哈哈哈……"
"爸……"
哽咽着自言自语道，陈羽闭起了眼。一阵晚风吹过，揩走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珠，随着气流散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