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幕

  邑何镇分南北码头,临近倚水楼台那座正是北码头。码头分为客渡与货渡,客渡更近倚水楼台一些。货渡那头昼夜都有货船进出,只是晚上要少上许多。有些收工的劳夫并不着急回家,会就聚在货渡旁吃酒。

  一艘客船停靠在北码头客渡,陆陆续续下完人。其中有名绿衣少女,身形不高,体态轻盈,五官精致,相貌甜美,乍看之下算不上惊艳,但细赏之后灵秀有余。

  少女下船后,一边用翠笛敲手,一边好奇地环顾四周。听到不远处,那群吃酒的劳夫唱起粗犷的民歌,江上隐约还有船夫号子飘来,少女会心一笑,走到江边,用手中翠笛为他们伴奏了一曲,笛声时而欢快跳脱,时而悠远轻灵。

  吹唱完毕,劳夫们远远向少女高声道谢,少女开心回应后,收起笛子,蹦蹦跳跳消失在码头。

  结果才走不远,倚水楼台那彻夜不绝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便让少女着实吓了一跳。拍着胸脯,急冲冲钻出倚水楼台,顺着街道转向西,走过屋舍密集处,视线一开阔,少女便看见下宽上窄的虎跳崖,还有夜色中如一挂萤火的悬山屋。闹腾了一天的邑何镇,热闹还在,但更多还是变成了醺醉。

  少女看过更多更壮丽秀美的风景,但邑何镇这样的风光也让她沉醉,都很美,心性使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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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属山西北方,一行四十二人,尽穿夜行衣,正是沉稳男子率领的神秘修士。

  前面负责破解龙属山大阵的儒雅男子面带喜色,回报沉稳男子:“师兄,已经破开龙属山大阵了。只是……”

  儒雅男子照中年男子吩咐,在大阵上破开一个小缺口,不会被镇守龙属山的羽卫及修士发现,而且还留下离开时开阵的后手。只是这期间,他察觉到了一些奇怪之处。

  沉稳男子皱眉道:“讲!”

  儒雅男子靠近沉稳男子,小声说起他的疑虑:“这座大阵好像已经被人暗中削弱过,我担心这又不知是什么诡计。”

  沉稳男子勾起嘴角:“只是如此?”

  儒雅男子点头,沉稳男子挥手,示意随行的人全部通过缺口进入龙属内山。沉稳男子与儒雅男子走在最后,沉稳男子边走边对儒雅男子说:“晓知,这样的手段是最近几日布下的吗?”

  儒雅男子仔细想了想,发现这种削弱应该来自长时间的侵蚀,便摇了摇头。

  沉稳男子笑道:“那就算有天大的诡计,都与我们无关。一座小小的赵国,除了李长夜,还能翻出什么样的浪花?”

  踏足龙属内山,沉稳男子回看已经开始自行愈合的大阵,继续说道:“真正对我们此行有威胁的,是承天国的大修士,如果再等上日,说不定就真有五六重楼的大修士潜藏暗处了。那时,对李长夜来说,才可算万无一失。但现在嘛,他这次还是太自大了!虽然我浩神宗大不如前,但就靠我们,对付一个不到开源境的修士,也同样是手到擒来。”

  说完,沉稳男子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是,就是再过两日,我们也断然不会再像这般‘自投罗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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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卫统领秦商的营帐内,他正挑灯批阅公文。

  “老秦!”

  秦商对这副大嗓门可太熟悉了,笑了笑,起身走出营帐。秦商一出营帐便板起脸,厉声道:“牛任龙!你好大的胆子!外山羽卫还未盘查完毕,你竟敢……”

  同为统领,亦是好友的牛任龙大手一挥:“去你的吧!他们都还在外面!就老子一个人过来的。”

  秦商哈哈大笑,与多年未见的好友来了一个熊抱,之后才问到:“赝品呢?”

  他口中的赝品是副统领贾臻品,与秦商、牛任龙在成为羽卫前,就在同一个仙门习武。后来在一次剿灭妖物时,为救两人瞎了一只眼。

  牛任龙气道:“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死板!老子拉都拉不动!要见他,你得等到明天了。”

  秦商哈哈大笑:“对了,换防时会诱杀大批妖物,今天已经杀了不少,下午更是诛杀了两只想逃走的三境妖物。所以你可讨不了酒喝。”

  牛任龙拉长脸:“那你还在信里说,要请老子喝酒?”

  秦商自然知道牛任龙真实来意,五个副统领,已经有两个出了内山,牛任龙担心秦商欠他的那些酒再也还不上。他自然不会点破,只是笑道:“你啊,还是见了酒就走不动道。等你卸任后,你要喝多少,我都奉陪到底!”

  牛任龙高兴道:“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这账可得由你来付,别又坑老子!”

  秦商说着不会,拉牛任龙进了大帐,让他随意坐坐,自己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

  牛任龙一屁股便坐在长案一端,开始翻阅那些卷册,不时还会发出啧啧声。秦商写了一会儿,笑着放下笔,没好气道:“你没事,要不帮我批阅?”

  牛任龙看着卷册,摇着头:“不不不,以后老子要批好多年呢。再说了,老子又不清楚这些情况,怎么查漏补缺?”

  说着,牛任龙抬起头,朝秦商伸着脖子,抬动下巴示意道:“那个,老子最佩服的安先生咋样了?”

  秦商苦笑着:“这事,现在你还没有知晓的权限。”

  牛任龙瘪嘴轻哼道:“老子明天自己去看。”

  秦商看向放着记载安靖山所在地区的卷册那摞书堆,摇头道:“我已经够善待他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忙碌,牛任龙仍旧翻阅卷册,嘴上不停絮叨。

  过不多时,一名羽卫慌忙闯进秦商帐内,看到牛任龙后,不敢言语。秦商示意后,他才开口道:“报告秦统领,有人举报,说是有一人一妖潜入了龙属内山。”

  此话一出,牛任龙坐不住了,秦商暗示他别动,然后朝那名羽卫问到:“消息从何而来,是否为真?”

  羽卫犹豫道:“报告统领,此事是邑何镇都头朱骁举报的,属下们难辨真假。”

  秦商斥道:“你们把守着大阵入口,连是否进了贼人都不清楚,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你先下去,此事容我想想,再做定夺。”

  牛任龙打圆场道:“老秦啊,如果来人真有潜入龙属内山的本事,他们也拦不住。我看啊,现在还是让他们封锁大阵,只要不放跑了贼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商便依他所言,让羽卫立刻去封锁大阵。那名羽卫却立在原地吞吞吐吐,秦商问他还有何事,他咬牙道:“据朱骁所言,他们是冲着安靖山而来。”

  秦商心头一惊,摆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羽卫出帐后,牛任龙低声道:“老秦啊,这事儿怕是真的,我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秦商沉声道:“我知道。不过这话,你可别外传,否则到时少不了受罚。”

  牛任龙询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商取下帐上盔甲兵刃,一边穿戴,一边说到:“老牛,麻烦你帮忙看守驻地,我这就立刻带人搜查。”

  牛任龙答应下来,秦商立即传人调集了五十名羽卫,又命人赶往其他四处驻地调遣一百羽卫,随他赶往安靖山所在的甲一区。

  一直藏在暗处的洞庭见大批羽卫调动,对安知言轻声道:“机会来了,接下来咱们就远远跟着这些羽卫,小心些。”

  安知言点头答应,洞庭为保证万无一失,再次施展隐身神通,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敛去。

  循着羽卫留下的踪迹,两人逐渐深入,时常会出现各种妖物的身影,甚至有时会见到羽卫与妖物战斗的痕迹,多是妖物负伤或身死。除此之外,不少的地方都有人骨,而且大多残缺不全,甚至有的堆积一片,无论是否整理,都没能入土为安。

  安知言脸色渐渐发白,直到看见了第一具稍可辨识的尸体,他胃里汹涌翻滚,忍不住捂住嘴:肚子已经爆裂开来,漏出几段暗红色的肠子,白色的蛆虫钻进钻出,身上有许多翻出血肉的伤害。整个人瘦骨嶙峋,虽然能看清面容,已经塌陷贴附头骨的皮肉-根本无法让人识别他究竟是谁,那双凸露的眼球就那么躺在眼眶里,对着天空。

  洞庭没有安知言那么大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拉转过安知言。然后小声迅速问了他一些常人印象深刻的事物色彩,将安知言的注意力快速转移。

  这之后,洞庭问到:“好些了没?”

  安知言缓了口气,正要回答,却见远处的斜坡有蹿动,立即和洞庭潜藏起来。

  一头两丈左右高的熊妖从斜坡下爬上来,探头看了看,确认没有危险后,背身坐在斜坡上。看样子,这头熊妖刚和羽卫交手,负了伤。

  两人要走,却听到熊妖那儿响起痛苦的尖叫声。安知言被引去注意,正见熊妖抬起爪子在吃着什么。看清后,他吓了一跳,因为熊妖正在吃的分明是一个人!

  熊妖心生警觉,侧身还是什么也没发现,干脆转过身坐着,继续吃起那个还剩半截的人。那人还未死,熊妖撕咬他的身体时,他拼命捶打熊妖。熊妖觉得心烦,便用另一只爪子竖起一根手指对着那人的脑袋一弹,那人的头便弹飞出去,一阵鲜血喷出丈余。

  洞庭怕安知言忍受不了,便冒险拉着安知言小心离去,没有再次惊扰到那只熊妖。

  到了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安知言惊惧问到:“龙属山里怎么是这么一副悲惨景象?”

  洞庭反问:“年年都有那么多刑犯奴隶、无籍流民被押至龙属山,却从不见有人出来,难道这里面还会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安知言沉默无言,洞庭又道:“你也看见了,龙属山是赵国的镇妖之地,但同时也是赵国的养妖之地。那些仙家修行缺不了以妖为辅,自然是能有这么个采撷之所,以保证欲取之材的品质与自家修行的顺畅最好不过了。除此之外,还可以圈禁起赵国一大部分妖物,免其作乱,何乐而不为?代价不过是花一些人的性命作养分罢了。”

  安知言倍感震悚,此时妖物大多都已休息,如果是白天,或者是妖物暴动时,那又将是怎样的景象?安知言不敢深思。

  意识到这里是何等残酷的地方后,安知言颤抖着嘴唇:“那安先生……”

  洞庭轻轻拍了下安知言的脑袋:“别多想,以安先生的身份,就算在这里,也必会有人暗中保他的。你还是好好想想,见到了他之后,该说些什么吧。”

  安知言嗯了一声以作回应,然后继续赶路,只不过心情始终沉重。

  走了一段距离后,洞庭又说:“你心里最好还是要有所准备。”

  安知言一愣,随后又应了一声,再无言语。

  安知言不自觉想起之前在降云山看过的云海景象,他想洞庭早就知道,那些壮丽景象的底下尽是薄凉。他又想起范崇讲的那个故事,在此之外,这样的人间确实该有一些还能再求取的地方。

  他抬头看向天空,想在这茫茫无际的深山中找出这座龙属山大阵的影子,可惜根本看不见,就像龙属山的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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