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惯了江山如画

  各国各地都有祭祀活动,但祭祀形式与具体内容都类似于一家之言。小镇祖祭奇怪之处便在于小镇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到文选、武选以及最后神游之中。

  这文选是各家写上青词,最后由祭司依照当年运势遴选出最佳者,作为祖祭祭文。而武选更奇怪,甚至滑稽,因为武选的比试仅仅是小镇传统的摔跤,优胜者将成为向山神进献祭文的侍奉。最后的神游则需要祭司在小镇人氏中选出一人作为山神赐福的使者。

  若按小镇最初的传统,在文选中连续被选中五年及以上者将作为小镇智叟的备选人,是小镇里除了祭司外,最有话语权的人。在武选中胜出的人则会在来年的狩猎中获得丰收。相比于前两者,其实神游使者通常都只在几人中交替产生,这几人便是下一任祭司的候选者。

  时至今日,文选早已被富贵人家垄断,武选也失去了本身的价值,最后的神游更是名存实亡。这也难怪刘姓老祭司说他守不住这份传统了。

  镇东,文选已落下帷幕,武选正如火如荼。祭司屋外的告示牌上已张贴上今年的十佳青词,今年又是徐近新拔得头筹。

  徐近新返回镇西宅邸,路过巷口,正好遇上了段流平。与徐近新同行的还有徐近雅与累轻侯,徐家对外宣传累轻侯是今天才到的远房亲戚,虽然仍有议论,但确实减少了一些关注。

  徐近雅瞧见段流平,欢声雀跃地走到他身前,攀谈起来。累轻侯轻轻拍了拍不悦的徐近新的肩膀,然后也走上前,对段流平施礼道:“久仰前辈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段流平呼了口气,拉下肩上搭着的酒葫芦,手指勾住绳子,来回打旋儿:“不见得吧,我行走在外都用的化名。”

  累轻侯恭维道:“前辈声名在于一身高超武艺,不为虚名所困,如何叫人不敬仰?”

  段流平诧异道:“喔?想不到你们赵国上下都是这样看待我段怼怼的!”

  面对段流平这样不要脸皮的应对,累轻侯都忍不住嘴角一抽。

  徐近雅噗呲一笑:“段流平,你在江湖上不是自称俊刀客吗?”

  累轻侯微微低头,极力克制,轮到身旁的徐近新嘴角一抽。

  段流平咧嘴笑道:“这不是自称吗?别人就都叫我段怼怼。”

  徐近雅道:“我怎么没听人这么叫过?”

  “因为你没接触到,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我徒弟。”说到最后,段流平看向累轻侯,“你说是吧?”

  累轻侯再行一礼,然后朝徐近雅说:“徐小姐,徐老那边在等了,我们该回去了。”

  徐近雅额了一声,依依不舍地和段流平道了别。

  走远后,徐近新凑近累轻侯,小声问:“师兄,这段流平难道还有蹊跷?”

  累轻侯仅用两人可闻的声音反问:“范崇前辈昨天真是与段前辈见了一面就离开了?”

  徐近新点点头,此刻他即便再傻,也明白了。

  累轻侯不动声色道:“不要自作聪明。”

  徐近新冷汗直冒:“师弟受教了。”

  累轻侯等人离开后,段流平翻了个白眼儿,赶去看武选摔跤。

  镇东有处广场,穿过广场口的石牌坊,广场右手边缘处便是祭司的住处。一间饱经风霜的小屋,虽然翻修多次,但仍旧保持最初的样式,十分简陋。屋旁有两座告示牌上,都有编着红花的大红布装饰边沿。一座告示牌贴着十首青词的原稿,另一座上贴着的,则是由老祭司亲手誊抄的徐近新的青词。

  广场中央,靠着古钟楼搭建了一个擂台,参加的武选的人都在这上面比试。擂台下水泄不通,人们热烈讨论,大声喝彩。

  不过,段流平却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像累轻侯这样的人、像今天这样的事,段流平司空见惯,但又绝不因此而改变好恶,甚至每每遇见,会表现得不讲道理。一则是那座远在天边的大凉洲,道理多在刀上;二则是他老段不太喜欢讲道理。从来能做到的才叫道理,不然就都是狗屁。对这些人,他懒得放屁。

  其实他和安知言的经历有些相似,但两个人却截然不同,从锻刀学艺到逐鹿大凉,他从来如此,就像那座大凉洲,从来如此。

  大凉刀魁,放浪形骸;大凉之地,任武任侠。

  其实对于他老段来说,今天是个该值得高兴的日子,苏成季的一番话无意中打开了他多年的心结。

  在那个被世人叫做埋刀地的大凉,这个最惊艳、混不吝的刀魁一直看不透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或许是因为这个道理再也无法从他师父口中说出来了。可是,他因此却将他师父置于了低处。

  他记起他的师父,刀道一途,被天地抛弃,可他师父却始终没有放弃。他跟着师父刀庐锻刀,后来师徒游历大凉为他搜罗锻刀良材,在雪域刀境九跪才购下雪精。在溟海畔铸成长刀“风雪”后,他从未见过师父那么开心、那么轻松的样子。

  在他老段家乡有句话:女子不用刀。这当然不是说女子便练不了刀,而是说女子无法成为顶尖刀客。即便是他跟苏颜说过的那位很厉害的女刀客,在他家乡也跻身不了一流。

  他老段三百多年来,走遍四座半大洲,就是要找到那么一个,哪怕一个就好,在将来的某一天,由他老段亲手指着告诉整座大凉:谁说女子不用刀!

  回想起往事,段流平低头轻抚刀鞘,而后拔开酒塞,大饮一口。有人说他段流平刀魁之争后,刀道一途已经臻至化境,天地间再无值得他拔刀之人。

  可只有那位死在他刀下的好友才知道,刀魁逐鹿最终一战后,风雪已不再了无痕。

  ————

  相较于文选、武选,在颖丘祖祠里祭祖完后的神游更加热闹喜庆。因为不止寓意吉祥,还要游遍大街小巷。

  由老祭司抄录的青词经过一系列繁文礼节后由武选胜者焚烧,算是承奉山神了。之后有四人陪同神游使者赐福,前后还会跟着二十四个奏乐的人,都穿着小镇传统的服饰,以赐福五人穿着最华丽,然后会有一辆两马并行的彩车载着神使游走完宽阔街道。彩车装饰古朴却不简陋,由四根圆柱撑起一顶写有符文的华盖,除此再无遮挡。神使便需要在车上一直跳敬奉山神的舞蹈,只有在彩车不能入内的巷中才会下车改换步行祝语赐福。

  从小镇入口起,彩车进行时可谓前呼后拥。其实有些人家都跟在前后,但仍要在他们家门前用画水处汲取的河水点洒在他们门上,这一过程又有一些其他讲究,很是缓慢。加上神游开始本就晚,一般全部完成都会到三更天左右,小镇可以说是彻夜灯火通明。

  小镇还未发展前祖祭自然没有这么繁盛,这还得益于官家鼓励,所以如今在神游开始前,需要里正题词。小镇如今里正正是徐家族长,徐近新的爷爷徐长儒。徐长儒题完词后,目送神行队伍前行,而后只带着徐近新去了有来酒家,这是小镇最好的酒肆。二楼雅间内,累轻侯起身向徐长儒行礼,徐长儒与徐近新回礼,而后三人就座。

  累轻侯举杯,愧疚道:“徐老如此操劳,还要为累某作陪,累某心中有愧,当自罚一杯!”

  徐长儒笑道:“累仙师能赏脸留住多日,这是我徐家上下的荣幸,热情款待自是应该!”

  说罢,徐长儒跟着累轻侯也喝了一杯。

  累轻侯道:“师父收徒,我这做师兄的,自然要尽心尽力。再说还能看看闻名一方的青石镇祖祭,也是收获不小。”

  徐长儒笑着为累轻侯讲解有些青石镇祖祭的种种,听完后,累轻侯叹息道:“青石镇祭司年事已高,又无接掌之人,下次再看到,恐怕就不再是这般光景了。”

  累轻侯此次久留青石镇,的确是为了青石镇祖祭。这么多年来,不少修行者想要从中窥探出机缘,均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便不以为意。

  前不久,累轻侯从探查的消息中得知,承天宗新打造了一件山河重器,其中随口提及了山神、一国重器、山河重器和庙宇的由来干系。累轻侯隐隐觉得青石镇不为人知的文运福缘或许便与此有关。

  前人搜查已经挖地三尺,累轻侯不会自命不凡,觉得靠着如此手段便能斩获机缘,所以选择了在祖祭进行时察看灵气变动,希冀有所收获。累轻侯当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但就算再不强求,也该试上一试。毕竟,修行既是登天路,也是无底洞。

  累轻侯又问了段流平的来历,徐长儒说的与徐近新先前所说大致相同。之后便是一些恭维关切的客套话,最后累轻侯才请求徐长儒将徐家所知的青石镇所有奇闻异事告诉自己。徐长儒说完后,最多便是一些妖物作祟,这还是一些几百年前的传闻。之后徐长儒还有事务,便告辞,留下徐近新与累轻侯。

  徐近新因徐长儒在,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才开口问:“师兄为何又问起段流平的事?”

  累轻侯笑道:“这事与你关系不大,以后不要想太多,修行者,根本还在修行上。”

  徐近新悻悻然。

  段流平当时一句“你们赵国上下”便坐实了同属修行者的身份,累轻侯如今的疑惑是段流平到底修为几何。累轻侯心里最低的估计,也是五重楼修士。

  修行界广传一书,名为《太上吐纳法》。相传乃人族太尊开创养气之法时所作,其上记载了最基础的养气法门。依照所载,可将养气境界分作八重楼,其中五重楼是一道天堑。而他这位赵国年轻一辈的翘楚如今只是三重楼的修为,赵国仙家的顶点也不过四重楼而已。若是他累轻侯有了五重楼的修为,又何必费心费力谋求赵国国宗,天下大可去得!所以他方才问了许多都始终没有问与苏颜有关的事,问段流平的事已经算是投石问路了。

  开源境,一方天地,皆在掌握,他心神往之!

  看着徐进新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累轻侯想起来了一则故事:有人寻仙问道,奉所悟大道于仙人面前,仙人瞥见,言:“不值一提。”

  大道向来是独行。

  ————

  神游队伍行至安知言居住的巷子,神使与陪同四人入巷赐福。等到了安知言门前,神使轻扣门扉,旁人纵使心有不悦,此刻也不敢多言。

  等门扉轻启,心怀诧异的安知言看到今年神使竟是苏颜,华冠盘发,红装灼灼,袖口那条隐约可见的红绸,敛去了一十五年意气,生得好个俏佳人。

  苏颜浅笑倩兮,轻启朱唇:“得生于天地之间,幸也;得福于高山神祗,乐也。”

  安知言望着弯月星眸,微笑谢礼。然后就站在门口,看着苏颜走完小巷所有人家。待苏颜回到巷口,登上彩车,再现舞姿,是安知言从未见过的女儿姿态。他轻唤了一声,细不可闻,苏颜似心有所感,回眸看来,舞不曾停,车马亦不曾停。

  安知言走到巷口,一步之隔,就像两个人间。人群中,段流平与苏成季擦踵磨肩,来到安知言身旁,段流平搭着安知言的肩膀,弓着背,笑道:“怎么样,我徒弟漂亮吧!”

  安知言点点头,苏成季会心而笑:“前天便定下了,颜丫头说想吓吓你,这才没告诉你。”

  安知言侧头朝向苏成季,称赞道:“从没见过阿颜这么打扮,真好看。”

  段流平拍了一下安知言的脑袋:“是我徒弟底子生得好,淡妆浓抹总相宜。”

  跟随队伍的多是小孩与外乡游人,少时,巷口便疏落起来,虽然街上依旧热闹,但却总有些只道当时是寻常。

  段流平眨眨眼,提议道:“跟上去看看?”

  苏成季自无异议,安知言略作犹豫,开颜道:“好!”

  就在安知言打定主意时,镇东广场那边,徐长儒赶到后,老祭司作完了筹备工作,嘴里念着古怪咒语,费力撞响钟楼上那只古钟,浑厚庄严的钟声向小镇外荡去。

  放牧山坡处,那株老榆木上的风铃躁动作响。

  降云山内,翻涌的云海片刻间化作倾盆大雨,落雨声竟宛若钟声、铃声交杂,响彻整片大山,与青石镇祖祭遥相呼应。

  累轻侯作为修行中人,至青石镇已弱的降云山响动,在他耳中格外清晰。端着酒杯,累轻侯朝徐近新笑道:“青石镇祖祭若没了这每年一次的降云山奇观作衬,怕是很难四方闻名额。”

  徐近新道:“若是这降云山奇观没了青石镇祖祭作依托,估计也不会年年如此热闹。”

  累轻侯心领神会,点着头:“这样说话,就有点儿上道了。”

  累轻侯转身拍着窗沿,看着窗外夜景,语气慵懒:“英雄也好,枭雄也罢,都是看惯了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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