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野有竹庐山有妖

  安知言睡了一小会儿,就惊醒了,然后看见她昂首挺胸,拍着腰间的酒葫芦,朝自己得意道:“帅吧!”

  其实很配,但安知言觉得自己要是夸一句,紧接着就会被她损一句,于是点点头,不咸不淡地说:“还行。”

  她也不计较,负手身后,特意把酒葫芦显摆出来,迈步而行,语气更是意志满满:“走吧!”

  少年还欲拿上弓刀,却听她说:“东西就放那儿吧,反正也不会丢。更何况,咱们一时半会儿未必回得来。”

  前一句说得确是,但后面一句却让少年心头萦绕疑惑。

  转山转水,觅道而行,这一走便从早晨走到了晚上,要知道少年这些年常行走于山林之中,脚力早已是普通人的一两倍,而且还有她做帮扶,加之途中只休息过一两次,完全抵得上普通人连续几日的赶路。少年甚至怀疑再这么走下去,就走出降云山了。

  再下一山,找到一处山洞,她告诉少年今天便先在这里过夜。

  山洞内,吃过干粮,安知言边添置柴火,边问她还要走多久,她却只道快到了。

  安知言又说:“我听说徐家来了位仙人。”

  她望了安知言一眼:“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安知言一下语塞,只道:“是是是,你最了不起!”

  她又望了安知言一眼:“这还用你说?”

  安知言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然后觉得有点头晕,又缓缓蹲了下来。之后就听见她说:“那外乡刀客之前找过咱了。”

  安知言惊讶道:“老段?”

  她点点头:“所以咱才想着让你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咱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去干涉你,但事实上,只是两头都做得不好。

  那个外乡刀客很厉害,至少要比你说的那个徐家仙人要厉害得多,明明白白告诉你,也是不想你瞎想,对苏家丫头那边也会放心不少。”

  她说着盯着安知言看,突然问:“你为啥这么相信咱?”

  安知言愣了愣,她换了句话问:“要是咱告诉你,千万别相信咱,你是信还是不信?”

  安知言这次毫不犹豫道:“真话信,假话不信。”

  对此她不置可否,然后说起了守夜的事。守夜一事,三两句便商榷完毕,她守上半夜,安知言守下半夜。就在安知言入眠不久后,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起身走出山洞。

  山洞外的树林里,有一双碗大的眼睛闪烁着幽光,那双眼睛的主人说道:“你过界了!”

  这是一种安知言从未听过的语言,她却不止能听懂,还以相同的语言回答说:“不过刚迈过了三境的门槛,还以为你们几个真能霸占得了这近百里的降云山了?”

  那双眼睛的主人动了真火:“别忘了当初是谁给了你一处容身之地!”

  “你还真以为邑何镇的羽卫没对你们动手,是你们自己本事大?”她仿佛只是听了一个笑话,而且接下来更加不客气,“只会东躲西藏、蝇营狗苟,你们和龙属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就凭你们也想压住过江蛟龙?”

  被人拂了面子,那林中的怪物反而惊疑不定。他们当初留她在降云山,本是看她命不久矣,死在降云山反倒能变成自己的福缘,谁知道她这一口气一吊就是十多年,自己之前多次试探,只是探得了她的阵法造诣不凡,至于她伤势如何,他一点都探不出。这次她自己出现在降云山深处,虽然看上去伤势已经无碍,不过一路上未曾显露半点本事,这让他疑起她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是不是跌落了境界,而且他前不久已经更进一步,这让他有了此次试探的底气。

  可她现在的表现全然不像虚张声势。加之虽是无心之言,但确实如她所说,降云山真正的幕后掌控者另有其人。诸多考虑下,林中怪物终是忍住了贪念,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山峰,而后再度看了她一眼,然后隐没于山林之中。

  她盯着怪物消失的地方,冷声道:“鼠目寸光的家伙。”

  一番插曲过后,再无它恙。

  安知言休憩起来,看见她正为火堆添火:“你睡会儿吧,后面我来守夜了。”

  她站起身,擦去手中污秽:“好了,咱们现在就出发,要赶在天亮之前登上对面山顶。”

  安知言没有动身,只是问到:“那你干嘛不让我守上半夜?”

  她十指相扣,掌心向上,伸着懒腰,微微歪头道:“你又不知道要去哪,难道还能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好了,走吧!”

  她和安知言登上山顶时正值旭日初升,眼前的景象是常年行走山林,却从未登顶,也很少深入过降云山的少年只在书上看过的:山崖,大石,孤松,云海,红日!

  “到了,看!”她悦耳的声音充斥了满足,少年仔细环视后,胸中激荡。

  侧有峭壁苦守最后一线山阴,旁有苍松紧咬石岩,云气在脚下缓缓流动,顺着前方的断崖汇入崖下的云海。与山峰相比,二人是粟米,与云海相比,山峰更是沧海一粟!山与天比高,云与海比阔,易物而言,天涯海角,就在眼前!

  这或许该说:孤松与大日相望,高崖与云海相依。这或许又该说:大云成海吞吐苍茫大地,大日东升蒸煮壮阔波澜!

  那个狡黠不可捉摸的女子蜕去了神秘,立在崖前,迎着红日,借去天地三分豪气,高声道:“这就是降云山的降云!”

  降云山云气终年不散,虽无仙家灵韵,也是凡尘少见。连番震撼,少年少时才回过神,只是片刻停歇,山顶的寒气就让满身汗水变得冷若冰霜。少年蜷缩起身子,双手交叉着摩擦双臂。她转过身,解下腰间地酒葫芦,抛给少年。少年接过,哆嗦着拔塞大饮,却不想慌忙中被酒水呛到,两晕酡红在咳声中浮上少年的脸庞。

  云海涌动,一阵风来,吹得向那道背影走去的少年不得不用手臂护住脸庞。从手臂压住的视线中,少年郎看见她的长发与长裙飞舞,飘摇的衣裳勾勒出她的身形,曾在书上见过的那句诗浮现在少年脑海:“纸墨仅堪承粉黛,自有天地画美人。”

  少年驻足,怔怔道:“山风画美人。”

  她回身挑眉,高声问到:“你说什么?”

  许是酒意上涌,少年放下手,任冷风刮面,朝她高喊:“我说,天地画美人!”

  她笑了,笑得干干净净,无需什么思量。她转头朝云海,朝旭日,笑着,这又,哪需要什么思量。

  两人并肩而立,酒在两人交递中逐渐少去。

  “咱要是能再进一步,就能到达食气境。顾名思义,那就是真正能吞吐天地之气的境界。到那时,”她指着云海这么说,然后又把头从左向右转,作出吸气的样子,“咱就能一口气把这片云海全吃下。”

  安知言心里震撼不已:这得多大个饭桶啊!

  她好似看出了安知言的心思,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么大的饭桶。”

  安知言抱歉挠头,她笑着坐在崖边,安知言也跟着她坐下。两人就这么坐在山崖上,双手撑地,她还一直晃荡着双脚,似是在这云海里浣足。

  她凝望远方宛若黑点的山影,痴痴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很美的一座山,咱就是来自那儿,有机会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这是她说起过很多次的事,那是座被巨龟驮扶的神山,钟天地灵秀,彩鱼环飞,异兽出没,是天地间最瑰丽的地方。可她却总说不清那座山的名字和方位,久而久之,少年只当是她的臆想。

  只是这一次,当安知言看着她时,安知言觉得或许真有这么个地方,最好有,也应该有。因为他从没看到过她这么认真地看东西,认真得有些失神。

  很快,她回过神来,带着些笑意,自在地哼着山歌。安知言想起了小时候大家常说的一个故事,是个很无聊却又很逗趣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道人给小道人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这么一瞬间,安知言觉着这个故事真好,永远都不会完结。

  忽然,她停住哼歌,转头对安知言说:“想不想成为仙人?”

  安知言垂头不语,她歪头凝视,笑靥如花:“不好意思说想?”

  安知言低声道:“安先生说过仙人……”

  她打断安知言,语气充斥着自豪:“那是别人家的仙人,你是咱们家的仙人!”

  安知言怔怔抬头,觉得她和平常有些不同,她眯眼笑道:“怎么?都觉着别人和你一样蠢?”

  她没有管安知言此时在想什么,拍了一下安知言的后背,示意安知言走到云层上:“踩上去试试。”

  这显然出乎安知言意料,但安知言还是照做,闭上眼睛,一脚向空中踏出,脚下像是一张有弹性的薄膜,而且根本不会踩破。安知言惊讶地睁开眼,脚下好似一层水面,一圈涟漪以他为中心向远处天地荡去。安知言另一只脚也踏了上来,顿感心胸格外开阔,仿佛天地都被他纳入胸怀中。

  当安知言转身回看她时,发现她眼神又恢复了狡黠。她纵身一跃,将安知言抱在怀中,脚下的那层“水面”霎时破碎,一个踉跄,安知言随她一起坠下云海。

  猎猎风声穿耳,掠去别种声色,山河连延一横,天地高垂一瞬,是惊魂,更是摄魂!

  几个呼吸后,她和安知言便落到了山下。虽然心知她必有准备,不会受伤,但安知言还是被吓得不轻。安知言惊魂甫定,她笑得很是灿烂:“还是这样下山快吧!”

  安知言也跟着笑起来,点头道:“嗯!”

  回来时,没有横生枝节,而且因为熟路了,在当天下午便赶回了竹楼。安知言取了物件,和她道了别,便离开了。

  她独自坐在竹楼前,心想降云山里的那些家伙不止鼠目寸光,还胆小如鼠,只可惜不是老鼠成妖。她又想起大前天那个从未踏入过降云山的外乡刀客突然找到自己,和自己说了很多话。

  他说,天地以道为本,以气为形,与众生相通,修行路上尤其如是。她最在意的还是另一句话:“妖仅可由天地化生,向来没有家人亲情,也没有男女之情,恩惠知己也谈不上啊。那你,又是如何去看待安知言的?”

  她究竟是如何去看待安知言的?她也想不明白。

  小镇里除了安先生与安知言一直没有其他人知道她,她也没人可以询问,甚至也从未想过诸如此类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入降云山时,身负重伤,靠着先天神通勉强震慑住这里的地头蛇。她本打算在湖边稍作调养,却在竹林里发现了一名弃婴。她抱起婴儿,那婴儿既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好似活水深潭。那一刻,本来先天化形却无相貌的她,脸上盛开出一副绝色面容。

  初入降云,有心无相,相随心生。

  她喃喃自语:“我本他乡客,来思何倚多。”

  这个名叫洞庭的妖,在将这名弃婴转交安靖山抚养后,反倒越像是与他绑在了一起。其实硬要说起来,她和安知言一样,也是个孤儿。

  “天地邪气,赋灵为妖;妖者,其性无常。”

  她是一只天生地养的妖。

  野有竹庐,山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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