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戏未开场先登台

  安知言本来答应了客栈掌柜最近多入山,回来后便只是小憩不久,因为还想着今晚也入山碰碰运气,顺带明儿一早就去找她。

  结果却是一夜无获,安知言摇了摇头,在本就需要小心翼翼的降云山,这才是常态。到了冬天,还要更加艰难。

  按那条新发现的兽道回到降云山外围,来到一处开阔处。两山对望,浅水平铺,青石为底,落花为岸,鸟语相应,空谷传响,夜间余寒尚未散尽,稀疏晨光已洒落满地。朝花与朝阳俱是美好事物,只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如是而已。

  安知言走出密林,走到浅滩边,放下柴刀长弓,脱下兽皮缝补的长靴,踩着青石涉足浅溪。刺骨的冰寒令安知言咬牙舒气,待稍稍适应,他捧起一捧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若是平时,他不会踩水,只会在岸边。清醒不少后,安知言站直身,微微向后弯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随后安知言回到岸上,穿上长靴,拿上柴刀长弓逆流而上。

  不消多时,行至水穷处,一汪清泉三两亩,在老林森森处豁然而开。此时,湖边竟有梅花鹿,一见安知言,便几个跳跃,消失在林间。

  从溪水尽头处向靠山的对面望去,一间竹楼静立如处子。跃过小溪,小跑至竹楼前,拾阶而上,倚柱放下柴刀长弓后,安知言才轻叩门扉。久未应声,安知言推开竹门,正室简陋,仅靠后墙处有一案。案前一白衣女子正侧卧于地,酣眠正浓。女子睡相不雅,头枕右臂,左手直伸,正对长案,双腿屈收,任白裙如盛花铺开,间断还有呓语绵绵。

  安知言知她随性,如此不入侧面卧室休息也见过许多次了。对此,他只有无奈摇头,随后才唤她起床。

  美梦被扰,她蹙着眉,睁开惺忪睡眼,坐起身,伸着懒腰,揉了揉眼睛,抱怨道:“你怎么来这么早?”

  还不待安知言回答,她又轻扬嘴角,将笑意收入狭长的眸子里,促狭道:“莫不是想咱了?”

  安知言一愣,虽是轻薄,但不可否认,她此时的姿态颜容颇为动人,令安知言脸色微红,一时间不知回答哪个问题是好。她轻抿嘴唇,站起身,赤足踩在黄竹铺就的地上,无声无息。走到安知言面前,背手屈身,朝安知言左瞧瞧,右看看。待少年郎将恼羞成怒时,她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不逗你了。等咱梳洗完,就带你去。”

  少年郎坐在竹阶上,静静地看她在湖边梳洗完。待她走近时,少年郎从怀里摸出包好的早餐,递给她。她接过后并未道谢,反倒打趣道:“你啊,要是肯对苏家丫头这般早晚殷勤,说不得她就不跟那外乡人走了。”

  少年郎反驳道:“怎么会!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不一样,虽然苏大叔和阿颜帮了我很多,我又……”

  说到这,本来便渐缓的声音止住了。“喜欢她”三个字,少年郎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无论是不是在那位即将分别的少女面前。不愿再殃及他人的少年更不敢说出自己与她更加亲近,而且他不知面前的人是否也如此认为。

  似乎所有美好的事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她虽疑惑,却也不追问。既然说不出,又何必去说呢。这是她的道理。

  留少年郎独坐,她又入屋倒腾了一会儿。出来时,不曾想安知言即便之前在溪边醒神,此刻还是靠着台阶头的竹柱,歪头睡着了。她围着安知言来回绕了两个半圈,也学安知言歪着头瞧着他。最后她坐在安知言身边,百无聊赖地拨弄起腰间多出的那只翠绿酒葫芦,嘴里小声嘀咕:“一只王八四条腿,两只王八八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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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那边,苏家药铺一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是一位身躯佝偻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穿着黑色长褂,长褂上绣着许多祥云图案,错落有致,头上用黑布缠头。

  段流平正坐在药铺门口打着哈欠,看见老人后,笑喊道:“刘老头儿,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老人笑了笑,脸上的沟壑被扯动得吓人:“什么风都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吹散咯。”

  段流平大笑,然后扯着嗓子朝药铺喊:“苏老哥,老祭司来啰!”

  路上还没几个行人,各家铺子也刚开门,隔壁和对面铺子的人听见段流平的喊声都忍不住探头来看。刘老头儿是这一代的祭司,是小镇祖祭传统里不可或缺的人,几十年了,都没听过得什么病,今儿咋就病了?前段时间,就有人说,老祭司最多能熬过这一届祖祭,小镇里几个大家族都在为下一届祖祭开始发愁,看来说得不假了。

  苏成季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赶紧跑出门,将老祭司扶进药铺,然后段流平也难得的搭了把手给老祭司拿了张椅子坐下。老祭司却执意要到后院说事,两人这才明白,老祭司前来是另有其事。

  这家药铺是苏家祖辈留下,是由苏家祖宅改建而成,穿过铺面,四合的院子,天井中栽种了不少花草,靠近客堂处有株金桂,是苏成季亡妻亲手所植。

  苏颜此时才刚刚起床洗漱完毕,见了老祭司,也不免惊讶道:“刘爷爷,您怎么来了?”

  然后赶紧从屋里取出张椅子,老祭司坐下后,开口道:“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今年咯,所以有件事想求求你们。”

  苏成季沉声道:“刘伯,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只要能办,我们都尽力去办。”

  老祭司叹了口气:“这一届的神使,我想让苏丫头来当。”

  苏家父女大感疑惑,段流平更是扯了扯嘴角,老祭司接着说:“每代祭司最后一次主持祭祀的神使都会是下一代祭司,而祭司这个事儿又有很多规矩,这些你们都知道。我当然不会强求着苏丫头当下一代祭司,事实上,就算下一代还有祭司也只是挂个名头咯。东西也没人愿意学,何况各种清规戒律,谁愿意去守?现在祭司也不像以前那么受人尊崇,我这也是靠这么多年积累下的声望才说得上话。

  说这么多,也无非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一届祖祭应该是名副其实的最后一届。我想给小镇多祈点福运,苏丫头是小镇福灵最好的,所以我才想求你们。”

  老人突然就要起身给苏家父女跪下,苏成季赶忙扶住老人。苏颜转头看了看段流平,见段流平点头,苏颜笑道:“刘爷爷,放心吧,我当!”

  送走了老人,苏成季叹息道:“刘伯这一辈子也是为小镇操碎了心。”

  苏颜忍不住添了一句:“可好多人还不领情。”

  苏成季说:“是大家都不信这个了。”

  段流平欲言又止,最后只笑了笑。

  等药铺两个伙计来了铺子,苏颜就跟着段流平出门。街上已经活络起来,两个来自外乡、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看见迎面而来的段流平与苏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其中显得儒雅的那人忍不住赞叹:“是个美人胚子!”

  另外一人显得沉稳许多:“休得妄言。”

  然后带着儒雅男子向两人抱拳致歉。

  段流平与苏颜也没太当回事儿,毕竟走了一年多的江湖,什么人都见过。走出一段距离后,苏颜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我怎么就没听你们夸过我好看呢?”

  段流平瞥了眼苏颜:“有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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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回两名中年男子,客栈均已满客,他们又不能像那些来小镇的游脚商人,随处找个地儿就能过夜。不愿横生是非,两人找了家民宿,在小镇南面的广财街,多是为商的富足人家,原本是不借宿的,但耐不住二人出手阔绰。两人借宿的贺家,不算大户,但在邑何镇有些小产业,还算富裕,这边算是老宅,本来平日里只有一对老夫妻,但祖祭临近,他们的儿子儿媳也从邑何镇那边赶回来了,这也才敢让这两个外乡人住下。

  贺家的宅子靠近广财街街口,进出降云山或者小镇都很方便。

  两人安置妥当后,在屋内,儒雅男子将门关上,沉稳男子拿出一幅画卷,画卷展开后由小变大,由实变虚,将整个内室包裹起来,隔绝了室内室外的动静传播。

  儒雅男子这才开口:“宋师兄,这消息真的可靠吗?”

  沉稳男子缓缓道:“赵国各方势力都搜寻过,加上封云的消息,它估计并非是静止不动的,隐藏的方法也定然很高明。我们这次相较赵国以前,有明确的目标,是大可一试的。”

  说着沉稳男子笑了起来:“那九望国的不落家,靠着一个不落尘,生来引得一座仙人遗藏来投,四十年间,成了九望国唯一拥有话语权的大族。并以此打造了一座望尘渡,简直是羡煞旁人。我们不多求,哪怕不是一座仙人遗藏,就是一座庙宇,依照风格来看,也是历史久远,而且能撑到今天,收集的灵气也定是无比浩瀚。”

  说完他又训斥起儒雅男子来:“跟我出来办事,就别狗改不了吃屎!那刀客极像是赵国江湖上传闻的一名宗师刀客,你我虽然能应付,但免不了节外生枝,你也听说了青石镇最近可有赵国仙家的人在!要是坏了我的大事,看我不把你的经脉寸寸碾碎!”

  沉稳男子说这话时杀气腾腾,吓得儒雅男子汗流浃背,当即跪下认错。沉稳男子心中烦躁,要不是那封云出事了,他何至于带着这么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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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府外,有主仆三人自称来自柳城谭家,听闻徐家有仙人驾临,特来拜会。徐长儒亲自接待,但关于求见仙人一事,他为难起来。

  柳城谭家坐落于柳城外西边的一座山谷中,朝野上下都有不小的声望。徐家府邸四进,连同仆役统共五十余人,在青石镇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但要是和柳城谭家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最叫徐长儒为难的地方还不在于此,而是谭家也有子弟被录入仙门中,徐长儒虽然在交谈中提及过累轻侯的姓名,但谭家三人显得并未听说过。假如累轻侯与谭家的仙门子弟有过过节,到时叫他徐长儒如何下台?此时,可是徐近新决定未来前程的关键时候,一切当以稳妥起见。

  无奈谭家三人逐渐展露不满逼迫之意,徐长儒只得命徐近新前去请示累轻侯的意愿。

  徐家为招待累轻侯,特意腾出一间内宅。徐近新来到累轻侯的居室,却连累轻侯的面也没见上,累轻侯隔着房门告诉徐近新,情况他已经知晓,就说他不在府中,不知去往何处了。徐近新不敢违背,便硬着头皮回去禀告了。

  徐近新走后,屋内的累轻侯轻蔑一笑。谭家三人一主二仆,主人真名叫谭青青,是谭家嫡家小姐,也是出了名的美人,此番女扮男装,倒叫常人真以为是个俊俏公子。谭家小姐不知道他累轻侯?莫不是还在草地放纸鸢的稚子不成?

  在他累轻侯面前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数卖弄拉拢,一副臭皮囊,对于他从来只是过眼云烟。安靖山对累轻侯的那番评价很准确,他累轻侯几近无情。

  得时化龙亦如是!这些年来,他累轻侯何尝真正堕落过?至今,他仍是、并一直是长仙门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而且足配上任何美誉。不单单是真正的修行天资只有闵可尤比他稍稍出众,更是长仙门这二十年来的种种策略方针十之八九都暗出他手。

  他也曾暗中积极收集有关承天宗的情报,见微知著的本事,让他对于承天宗的了解,在赵国境内只有国师吴吕峰可以相提并论。

  承天宗近几百年来的大兴固然离不开宗主李道功,但其至交好友——宿应怀也绝对功不可没。不夸张的说,他累轻侯便是长仙门的宿应怀也是毫不为过的。

  只是,一直以来,都不如心意。

  范崇的话,累轻侯半信半疑,尤其最后说的什么希望,对于此类说辞,他向来不屑。可偏偏内心又有某种情绪一直在酝酿,经此交谈,累轻侯已经无法再对此熟视无睹。

  他真的错了吗?又有回头路吗?他又该如何走?

  累轻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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