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于无声处

  ()  当赤和禅被白虹送解到王殿中的时候,他虽然气愤,但没有担心。

  王殿里并没有把他当成犯人对待,除了不让他跟其他人说话之外。而且看守他的人是缪澜,这样就算他想找个人为自己传递消息也不可能,这时候他才开始急躁。缪澜的态度一如平rì,但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消息就很困难。

  他就在这种又惊又怒的情绪里度过了下午、傍晚,直到午夜才沉沉睡去。

  也没有睡多久,又有人打开了他的房门。

  进来的居然是长孙水火。在飘摇的烛光中,长孙水火的表情yīn沉得古怪,他回头向跟进来的缪澜低声说了几句话,缪澜便离开了。

  长孙水火来到他的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把烛台放在地上,长长地叹口气,眼睛盯着地面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赤和禅一下子坐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长孙水火沉默地摘下腰间的长剑放在一边,然后把手肘架在膝盖上,死死地盯着自己从前的上级。

  “我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的。”

  赤和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你来审问我?公主到底是小孩子。”

  长孙水火没有移开视线,还是仔细地打量着曾经的顶头上司。

  “怎么看殿下都不是个小孩子。”长孙水火的话里居然带着种在他这里很难听得到的钦佩。“我也曾经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可是我立刻就得到了教训。我劝您也别小看殿下,谁小看殿下谁会遭殃。”

  赤和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问我什么问题就快点问,问完了赶紧放我走。明天我要为此事觐见陛下,请陛下为我解释一下到底生了什么。”

  长孙水火笑了笑,左右打量着这个房间。

  “殿下说得没错,她没有亏待您。”

  “无缘无故就把我看押在这里叫没有亏待我?!”赤和禅忽然激动起来,把身上的被子甩到地上。“你也给我少废话,快点办你的事。”

  长孙水火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

  “这就是公主的第一个问题。她想问问您,王室到底有没有亏待你;如果没有,你该用什么报答王室,而如果有,你就该这样对待王室?”

  赤和禅腾地从床上跳下来,脖子上的青筋爆起。“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长孙水火笑了笑,把床边的靴子踢到赤和禅脚边。“您还是穿上靴子,这里还是很冷,您年纪大了,别冻着。”

  赤和禅跳到地上就感觉到冰凉沁骨。他养尊处优惯了,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冷冷地看了长孙水火一眼,他又坐回床上,缩回被子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殿下年纪还小,还不明白事理。回头我会跟陛下解释。”

  “您要是不回答殿下的问题,您根本就见不到陛下。”

  不知何时长孙水火已经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当赤和禅猛地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他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yīn森表情。每当长孙水火抓到一名追捕中的罪犯时,他都会用这种表情看着罪犯,看到罪犯心胆俱裂。

  赤和禅也打了个激灵。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长孙水火靠在椅背上。“正因为我知道我在跟谁说话,所以我一直都很有耐心。”

  赤和禅忽然明白了什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王八蛋,你是想要造反?我告诉你,我能一手把你提拔起来,就能够一手毁了你!你以为有公主撑腰就可以自奔前程?做梦!你不知道你在跟什么人作对!”

  “那大人您一定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吩咐卑职。”长孙水火平静地看着赤和禅。“陛下要对‘黑屋秘党’斩尽杀绝,而且希望尽快,所以您的时间不多。”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赤和禅好笑地看着曾经的部下。“就凭你的身份,你想我会有什么要告诉你的?”

  “比如说,在我们去抓捕楚知衡的那天上午生了什么事?”长孙水火的眉宇间闪过一线不为人察觉的yīn骘。“那天上午你在哪里?”

  赤和禅面sè不变,但他的眼睛里明显闪过一丝惊惧。

  “那是哪一天?我怎么能够记得每一天生过什么事?”

  长孙水火笑了笑。“大人,您知道我是谁,您也知道,如果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不会进来问您这些可笑的问题。我说这些问题可笑,是因为我对一切都已经一清二楚,根本就不用进来问这些问题。您见过我做这样可笑的事情吗?”

  赤和禅被他目光中罕见的冷静震慑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长孙水火微笑。“干我正在干的事情。”

  赤和禅恼火地看着他,盘算着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你别跟着公主犯傻了,快点把这件事情解决了。你一直是跟着我的人,所以,你必须清楚,如果我完蛋,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长孙水火再次打量着他。“有一点我可以提醒你,白寺已经把你给出卖了。你在那天跟楚知衡会面,商谈的是什么?你要‘秘党’攻击所有那些不愿意支持大王子的人!”

  赤和禅冷冷地看着长孙水火。“你在胡说。”

  “我还没有说完,你别急着反驳。你想同时一起干掉楚知衡,所以让赤虹跟我去抓捕他。你认为,在你们合作之后,楚知衡会全盘信任你,乖乖地在原地等你抓捕,但你却没有想到,楚知衡比你想象得要聪明一点,他逃了!虽然我们干掉了楚知断,但只要有楚知衡在,‘秘党’就没有垮。你太急于利用楚知衡,却反被他利用了你。”

  长孙水火撇撇嘴。“我不明白,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更忠于大王子,还是证明你更有能力代替大王子领导他的支持者?”

  赤和禅越听脸sè越难看,等到长孙水火说完,他已经面无人sè。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法务司监察使长孙水火,大人。”长孙水火微微一笑。“也许是整个京城中最清楚‘秘党’状况的人。”

  赤和禅看着长孙水火。“谁派你来的?”

  长孙水火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地看着赤和禅。此刻这个半侯的眼神竟然有一些揶揄的味道。“我进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是公主派我来的。”

  赤和禅绝望地看着他。“可你说的这些,公主也并不知道。”

  长孙水火淡淡一笑。“我知道的事情,公主没必要知道。你知道的事情,也不是只有你知道。你跟楚知衡交易了这么久,别人早就看清了其中关窍,惟独你还在自作聪明。”

  赤和禅颓然坐倒在床上。“到底是什么人派你来的?”

  长孙水火半晌没有说话,任凭脚下烛火在摇动。

  “大人,你已经完了。可你还有两个儿子,他们还有前途,难道你要牵累他们两个?我要是你,就绝不再纠缠我是谁的问题。”他把目光投向一边的纸和笔,眼睛里只有冷酷。“你为你做的一切事情负责,我们来给你收拾局面。”

  赤和禅恐惧地看着长孙水火。

  “你们?难道是……他叫你来的?”

  长孙水火没有笑,也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看着赤和禅。

  “现在是唯一的机会。现在你不承担这一切,你的家族就会在帝国消失。你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赤和禅一下子好象老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你是他派来的人,我就知道,是他容不得我。”

  长孙水火挑起一边眉毛。

  “大人,你让你周围的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不是他容不得你,是他们都容不得你。你自己做出来的事,你想要谁替你负责?”

  赤和禅的声音在颤抖。“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长孙水火摇头。“你自己也知道,不管是谁犯下这种错误都要受到惩罚。”

  赤和禅用双手抱住白苍苍的脑袋,无声地啜泣起来。

  长孙水火又坐下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同情和不忍。

  “大人,我还在等。”

  他脚下的烛火忽长忽短地闪烁着,闪得赤和禅的白也跟着忽明忽暗。

  赤和禅稍稍平静了一下。“我要话要告诉我的儿子们,你能替我转达吗?”

  长孙水火叹气。“那又何必,他们会明白你的心意。”

  赤和禅扑向长孙水火,眼睛红得象疯狗。“要是你不答应我,我就把所有的事情抖出去,连同你在内!我堂堂天领大公爵居然折在你手里,我恨不得与你同归于尽!”

  长孙水火使了个拿法,把赤和禅按在桌子前。“好吧,我就替你传这个话。”

  赤和禅擦去脸上的眼泪鼻涕,拿起了笔。

  清晨,长孙水火从赤和禅的房间里走出来。

  公主像座雕像一样伫立在王殿里的黑暗中。在她的命令下,王殿侍卫已经把所有的灯火全部灭掉,黎明前的一刻,黑暗似乎就悬在人们的头顶。

  “公主殿下,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进行。前法务大臣在忏悔后,急病作死亡。”长孙水火单膝跪倒,把一卷厚厚的羊皮纸双手呈上。“请公主过目。”

  “是不是牵涉到什么人?”公主的声音有些颤抖。

  “除了他的几个亲信,并无其他人涉案,在统帅部他还有几个内应。微臣会立刻派人去捉拿。”黑暗中看不清长孙水火的表情。“关于如何处置‘秘党’,还请公主示下。”

  公主没有接过长孙水火手中的羊皮纸卷,也没有回答长孙水火。

  她双手合握,放在唇边,似乎在低声祈祷。黑暗中,长孙水火也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他也不敢站起身。

  良久,公主转身离去。

  一线曙光从远处的天际透出。

  王殿里空无一人,铺满白雪的皇家花园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臣领旨。”

  长孙水火缓缓地吐出几个字,缓缓站起身。

  他腰间的长剑忽然出一声啸响。

  赤和禅的死并没有在京城中掀起太多的波澜。毕竟,包括帝国元帅在内,有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生了什么。顺理成章地,白虹继任了法务大臣,更让普通人无法想象在王殿里曾经有过怎样的动荡。事实上,白虹自己就已经隐去了他亲自缉拿父亲的事实,甚至连赤虹在内,都不知道赤和禅真正的经历。从表面上看,“黑屋秘党”所引的对官员贵族们的大规模调查告一段落,这使得原本人心惶惶的局面大为改观,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大气。

  公主雷姿却清楚,这种结束对有心人传达的只是一种妥协。帝国再也经不起类似的动荡。白寺的卷宗被她锁在自己的抽屉里,这些卷宗传达的信息如果是真的,那么帝国在边境上面临的问题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在长孙水火对赤和禅软硬兼施的时候,她也等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她都在思考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妥协,令人气馁,但她却必须在气馁中振奋jīng神。赤和禅只是一个替罪羊,她和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人都清楚,他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皇帝虽然还能够坐在他的宝座上,但雷姿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容许再有任何打击,她要替父亲担起这个责任。

  找到长孙水火后,她并没有把他当成赤和禅的最大心腹来对待,尽管那也是事实。长孙水火做过的那些事使他不能和赤和禅割裂开来。但雷姿还是忍住心中的厌恶,劝说长孙水火改弦更张。长孙水火看得出缪澜和他的侍卫们随时准备把自己砍成肉酱,知道大势已去,好在他心思敏捷,没有选择跟随赤和禅。用长孙水火对付赤和禅,正好以毒攻毒。

  这样一个人,雷姿知道他不可相信,但她还是没有选择。

  长孙水火已经开始了他对“秘党”的杀戮,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长孙水火能够在杀戮中跟“秘党”同归于尽,那才是他最好的赎罪方式。但她也知道长孙水火的能耐,他们都是白武大师的弟子,彼此了解对方的根底。不论是长孙水火还是赤虹或者白虹,都是难得一见的剑术高手。

  对付一个yīn谋家,就用另外一个yīn谋家。这是她在皇家学院学到的,那么对付一个剑术高手,当然也可以用另外一个剑术高手。赤和禅已经被证明是帝国的叛徒,他的儿子们当然也难逃干系。尽管皇帝本人和帝国元帅都已经为这两个年轻人做了担保,但雷姿却不肯相信他们对帝国的忠诚会过对父亲的热爱。

  目前对法务司的一团乱麻无从下手,不代表她就什么都不能做。

  她再次召见法务大臣和法务司监察使。

  “什么时候能够将楚知衡捉拿归案?”

  白虹似乎还没有从赤和禅去世带来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显得疲惫而麻木。长孙水火则表现出他一贯的深沉狡诈,也没有立刻回答公主。

  公主并没有追问下去。既然这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那她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他们开口。沉默持续的时间越长,气氛就越微妙,但雷姿可不觉得这会让自己困扰。她就是要逼得这些人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长孙水火打破了沉默。

  “我们确实需要时间,而且我们也无法给殿下一个具体的期限。”

  “怎么会这样?”雷姿从自己埋的文件中抬起头。“你们一直在对我说,已经捕杀了许多‘秘党’成员,难道这些人都无法提供楚知衡的下落?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往,再有人包庇楚知衡就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难道他们并不清楚这一点?”

  “也许楚知衡并不在京城,所以我们始终都没有他的线索。如果我是楚知衡,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留在京城,就像殿下所说,今时已经不同于往rì,随时都会有人出卖他,以他的狡猾,不大可能会留在京城。”

  长孙水火说这番话的语气和表情都让雷姿很不舒服。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松地游走于忠诚和虚伪之间,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背叛过帝国一样。

  雷姿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白虹。

  “法务大臣有什么意见?”

  白虹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之sè。

  “我的意见是,再给我三天时间,我就把楚知衡献给殿下。”

  雷姿、长孙水火以及一直在旁边处理事务的子远寒江都吃惊地看着新任法务大臣。

  白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举止、神情、目光都在表现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痛苦。他越是极力掩饰,就越是表明他此刻的脆弱。

  长孙水火忍不住问他:“法务大臣阁下,你的回答是不是有点轻率?这是对殿下的不负责任,如果你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你的尊严事小,可是你叫公主如何处置局面?”

  “如果不能把楚知衡献给殿下,那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白虹低下头。“也只有抓到楚知衡,才能够证明赤家的无辜。”

  看到他的样子,雷姿的心软了下来。

  “我也知道对付楚知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法务大臣阁下只要尽心尽力就好,这和阁下的忠诚没有关系。”

  “只有区区三天,不知大人计将安出?”长孙水火的问话里多了些冷酷。“若是真有此妙计,为什么不早些rì子拿出来?”

  白虹猛地转头看着他。

  “此一时,彼一时。长孙大人,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疑我的决定?”

  长孙水火脸上一红,没有说话。白虹那句“此一时,彼一时”似乎在讥刺长孙水火已经忘记了赤和禅的提拔,而且当赤和禅还是法务大臣的时候,长孙水火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有过自己的问题。

  “长孙大人说的有道理。”雷姿不动声sè地加上一句,满意地看到白虹看着长孙水火时的仇恨目光。“法务大臣阁下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

  “我在‘秘党’中有一位眼线,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根据这位眼线的密报追踪楚知衡,而且在最近的一次抓捕中险些得手。如果不是楚知衡棋先一着,用暴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一团糟,我们早就把他缉拿归案。”白虹的目光透露出少见的坚定。“现在他又出现在京城,所以我们的机会来了。”

  雷姿审慎地打量着他。“这机会有多大?”

  白虹苦笑。“我不知道这次机会有多大,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殿下,若这次也不能把楚知衡擒杀,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虎踞雄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