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自此成参商 下

  “高祖天祀初年十一月,追封皇后女弟永德为长公主,二年七月益封大长公主。”

  《南秦书-文昭姜皇后传》

  屋外秋雨淅沥,枯叶从树上飘落,跌入积水,又被风吹得刮着地皮满地乱走的声音突然间像是被放大了,在寝殿中的两个人彼此瞪视的漫长年月里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声音。

  他们一动不动,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却仿佛在瞬息间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远远隔开。他们曾经无比接近,此刻却只能看着彼此远去,岁月不再属于他们。

  罗邂额角的血顺着面颊滑下,滴落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长公主永德仿佛就是被这几不可闻的声音震动,从遥远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前一刻的怒火和冷峭突然烟消云散,她无限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垂下头去。

  “为什么?”她问。砚台跌碎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破裂了,她无力再掩饰,露出了最软弱的部分。

  他却无法回答,张开口,发现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来,便只能沉默。

  永德望着他,目不转睛,直至眼前一片模糊。她想,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他,最可怕地却是以为这模糊本身便是清晰。她输在了自以为是,以为摸透了他的心。“如果你真的恨我至此,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有无数次机会。”她问,痛彻心扉。

  罗邂摇头,他从不想她死。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我可以为你死。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这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

  罗邂长长吸气,“不是这样的。”

  “当年你三哥的事情让我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不能相守是最不幸的,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罗邂低下头,他的身体紧绷,像是预感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微微苦笑,将泪水眨回去,“我明明在你面前你不敢看我,子衾,凡是你要的,我都给你,可是我至今才明白人世间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此。”

  罗邂不解,抬起头对上她带泪的目光,心头不由一震,他从那目光中读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情绪,那种情绪,通常人们称之为怜悯。

  “这些日你照过镜子吗?”永德问他,似是早就知道答案,将一面铜镜递给他,“看看你自己吧。”

  罗邂接过,镜子送到面前,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移过去,镜子里面像是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阻挠他去仔细观察。

  “看看你自己的眼睛。”她催促。

  他努力为之,眼睛迅速地扫过镜面,似是被那里面什么东西刺到一般,难以言状的不安让他不敢细看。

  永德将这一切看在眼内,满心悲痛。“可怜的子衾,你的三哥比你幸福,他虽然早逝,却俯仰无愧。当年父皇杖杀他时,我就在场,他至死含笑,手中握着属于阿寐的帕子。子衾,你才是世间最不幸的人,你甚至无法面对你自己,余生漫漫,你将如何了却?”

  罗邂突然恍然大悟,她的悲伤和怜悯都是针对他的。她所说的,是他的不幸。一种想哭的冲动涌上来,他颤声呼唤:“阿丫……”

  永德悲伤地摇头,“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我不让你叫了。”

  望着呆若木鸡的罗邂,永德再次现出嘲讽的神色,只是如今这样的嘲讽因为被伤痛笼罩,而变得飘忽起来。“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罗邂,你真得认为你打败我了吗?”

  罗邂茫然抬头,望着她,苍茫遥远。她的话落在耳中,如此不真实。他笑起来,有些自暴自弃。原来一切都仍在她的掌握中,她口口声声说着看不清他的心思,却仍然一针见血刺中了要害。“你……果然什么都清楚。”他笑着,抑制不住。

  永德闭上眼,心头似遭火灼。当日在天极殿,琅琊王对他的证词甚至没有多做盘问就立即宣布了她的罪名时,她就已经明白自己是被这两个人联手出卖了。这些天,她一直在追问为什么。

  要想通并不困难。龙霄曾经警告过她的,不要低估了琅琊王。

  琅琊王并不是一个为了登上帝位不顾一切的人,无论怎么权衡,废黜幼弟自己登基对于琅琊王来说都是太过冒险的行为,毕竟还有另外两位先帝的兄长在,如果不是先帝子嗣即位,那么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如果琅琊王登位,便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顾虑其实永德也清楚。当初她赌的,就是琅琊王的野心大于谨慎。如果赌赢了,不但可以借琅琊王的势力除掉太后对抗龙家,还可以利用另外两位伯父来牵制琅琊王,三王相争的结果就是永德长公主在朝堂中拥有制衡的力量。

  然而她赌输了。琅琊王不是恶狼,而是豺狼。豺狼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它们不介意吃别人捕到的猎物,而且,豺狼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琅琊王一眼便看出了永德为她自己准备的位置,他和永德一样更喜欢隐身在大幕的后面,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清,就是除掉占着这个位置上的永德长公主。

  这一个跟头,永德摔得又狠又痛,却并不彻骨。愿赌服输,即使赔上性命,永德本也无话可说。真正令她几日来痛心积郁,悲愤成狂的,却是那个人的背叛。她用了整整三天时间,将两人间的相处反反复复地回顾,纵使心如刀割,痛入骨髓,也近乎自虐地不肯停顿,她磨牙吮血,辗转求索,穷尽心力也无法明白罗邂背叛自己的原因,却在他捧着圣旨出现的那一瞬间豁然开朗。

  那一刻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息,至少,是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那种自信也许来自他手中的圣旨,即使面色沉重,也挡不住他作为掌握局面的人威势。只要一眼,永德就明白了,当他向她吼着强调对她她的处置是“赐自缢”的时候,她清晰地摸到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个脉搏。只有当她处在这样的位置,不得不仰仗他所具有的权利的时候,他才会焕发出的神采,实际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想要比我更强,所以无论琅琊王用什么作为拉拢你的筹码,你都会答应他,你都会出卖我。”永德冰冷的话像是一把无情的剑,刺穿他的笑声。看着戛然停住的罗邂,她蔑视地一笑,笑意凉凉的,“从小就学着你的父兄那样做众人注目的中心,灭门后又成为你们罗家唯一的血脉被寄予厚望,你接受不了我比你强的事实。罗邂,我没有说错吧?”她抬起手不让他反驳,“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十分希望打败我。所以当你知道我被赐自缢后,就自己带着圣旨来了。”

  永德望着罗邂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连这都知道。”

  她闭上眼,不,她不是神。只是想明白了关键的一点后,以她对罗邂的了解,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测出他的想法。她的思路随着自己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清晰,“如你所说,你并不想我死,所以你自告奋勇来,并且带来了一个让我活命的法子。所以你刚才能冲我大吼大叫,因为现在你掌握着我的性命,你是来做我的救命恩人来的,我说的对吗?”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垂询他:“那么,你打算怎么让我活下去?”

  “你……不是人!”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变红地转了一圈之后,罗邂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此刻她高高在上地坐着,不可一世,就好像她才是那个来救人性命的人。罗邂悲惨地发现,这一仗他输得落花流水。“你这个怪物,你……”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惊恐,指着她的手指剧烈地抖动,他无法控制。

  “怪物吗?”她冷笑,“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再继续了。我想跟你离开,从此毫无心机全心信赖地和你在一起,是你逼着我殚精竭虑地算计的,是你自己选择的。”永德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顾他的诧异吻上他。

  “你……”罗邂连连后退,却被她逼到了书案前无法后退,她纠缠住他,不让他脱身。那具温软的身体靠过去,蛇一样勒紧他,让他觉得渐渐无法呼吸,“你……”他奋力挣扎,终于在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推开她,“你要干什么?”

  她的唇仍在他的颈项徘徊,吐出的湿热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属。“罗邂,我要你好好记住我,我要你穷尽余生都无法摆脱我。”

  他不得不双手撑在桌沿上,向后仰着身子,理智让他躲避,yu望却拉扯他向前。

  永德像是被烧昏了理智,把他推dao在桌面上,捧着他的脸不停地亲吻,一边摸索着拆散他的发髻。罗邂苦苦挣扎,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想要阻止她的手。

  “别动!”她警告,终于找到她想要的。

  罗邂忽觉一股酸麻的感觉从头顶百会穴向下蔓延,片刻间全身就已经酸软无力。“你……”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见她冰冷的眼眸始终清澈冷静。

  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是她在耳边说:“罗邂,我不会领你的情,我要你一辈子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罗邂分不清楚包围住他的是黑暗还是绝望,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身体里面嘶吼着:“不……”他知道那个妖魅一样的女人绝对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可是他被自己困住了,无法动弹。那是无边强大黑暗的自己,他挣不脱,一生一世都挣不脱。<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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