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自此成参商 上

  “元清四年秋,永嘉主进长公主衔。”

  《后周书-龙霄传》

  中秋之夜的突变仿佛一记惊雷,不但打懵了诸多皇亲宗室,就连上天似乎也被这惊雷给撼动,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秋雨连绵,一下就是几天,紫薇宫里的梧桐叶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凋落殆尽。离音站在屋檐下望着满院横斜的残叶断枝,从脚心向上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她的手上端着饭菜。因为搁得太久,已经变了颜色的食物,无论是谁看了都会食欲尽消。

  即使这样的饭菜,吃上一些也好啊。离音愁眉不展地想,她身后的门紧闭着,无论谁敲都不开。听说自从那夜公主被押回这里后便是如此。

  对于紫薇宫来说,中秋之夜是不折不扣的惊涛之夜。突如其来地明光军闯进来,锁走了所有的宫人,他们挨个审讯,整整三天,不停不休,可是被审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审人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有些人抗不过鞭打就招了,什么私通骑郎,纵淫行秽;什么贿赂官员私交外臣;什么培植党羽操纵朝政,桩桩件件都是死罪。离音在一旁看着,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她死死捏着藏在怀中那几封信,心头一片雪亮,公主她,怕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吧。

  却没有人动她,当所有人被拉出去都没有再回来的时候,她却被放了。

  等在外面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怎么是你?”

  “是我怎么了?”龙霄笑着,笑意却无法到达眼睛。他眼下有浓重黑影,下巴冒出青胡茬,满面倦色。“别忘了我可是郎中令,皇城卫戍归我管。”

  “那真是失礼了,郎中令大人。”离音冷冷地说,“这些天你拷打审问,罗织出不少罪证吧?”

  “罗织?”龙霄嘬着牙花子咯咯地笑:“我用得着罗织吗?那些罪名,哪一条不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就凭这些罪名,车裂都是轻的!”

  “这些罪名龙大人每一条都参与其间,是否觉得与有荣焉?”

  龙霄一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地警告:“离音,别以为你是她身边的人我就不敢杀你!”

  她却冷笑,“离音不敢如此以为,就像离音不敢以为紫薇宫的那些人此刻还有活口一样。”

  字字诛心的话却让龙霄怔住,已经烧到了胸口怒火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乍然消褪,龙霄瞪着她,半晌,猛地撒手将她推开,鄙夷道:“只会牙尖嘴利有什么用?你主子反正活不过今天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一刀扎在了离音的心口上,她连连冷笑,不由自主提高嗓门:“龙大人犯得着如此心急吗?今日才审完证人,就急不可待要杀人了,这哪里是惩罪,分明是急着杀人灭口。”

  “你!”龙霄气得变色,举起手就要抽她。

  离音却完全豁出去了,“龙大人是要先杀了我吗?那就请吧,与你同站在一块地上,我宁愿死了。”话虽然说得硬气,眼泪却终于无法抑制地溃堤而出。龙霄的手扬在半空,怔怔看着她,已经忘了生气,哭笑不得,也懒得多说,拽着她的胳膊就前走。

  离音尖叫:“龙霄你个小人,你放开我,不许碰我。龙霄我会记住你今天做的一切,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我要扰得你坐卧不宁寝食不安,龙霄你全家不得好死!”

  龙霄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你要再不闭嘴,我就在这里把你的衣服全扒光!你信不信?”看见离音脸憋得通红,惊恐地瞪大眼死盯着自己,虎着脸吓唬她:“我说到做到,你不是要死吗?我先扒光你的衣服,切下你的手脚熬了汤给你喝,偏不让你死!”

  也不知道是他的恐吓太过离奇,还是他说狠话时的神情太过狰狞滑稽,离音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忍不住笑了,“你不会。”她从被掐住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

  看出她已经冷静下来,龙霄这才放开手,板着脸转身就走:“你们家公主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今天就会饿死,来不来随你。”

  这才有了离音此刻端着陈饭立在长公主寝殿门口发愣。

  龙霄过来,看见这情形蹙眉问道:“连你敲门都不开?”

  离音茫然摇头,心惊肉跳地说:“我担心……公主她已经,已经……”

  “不会的。不会的。”龙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沉吟片刻:“你每过一刻便来敲门,敲到门开为止……我不想唐突了她,可是若再过两个时辰还不开门,我就只好让人砸门了。”

  “为什么?”她低声问。

  龙霄不耐烦地说:“到那个时候我不砸门,只怕就真的要出人命了,为什么,哼,你说为什么?”

  “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上心公主吃不吃饭?她如果成功了现在被囚禁在里面的就是你了。”

  “你都知道了?”龙霄诧异,俄而失笑:“她倒是什么都不瞒你。”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龙霄如是说。见离音转过脸来盯着自己,他苦笑:“刚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的时候我简直气得要死,那时候如果不是罗邂突然改口,我大概会先杀了她灭口再说别的。可是……”他抬起头长长出了口气,随手捡起一片跌落在脚下雨水中的叶子把玩。

  那时候,当长公主跪倒在琅琊王的面前说出实情的时候,他和太后飞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已经有了默契,由太后指挥侍卫当场将永德击杀,而他第一时间杀死罗邂。然而罗邂走进天极殿的那一瞬间,龙霄发现琅琊王和罗邂之间有一个眼色传递,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罗邂已经和琅琊王联手了。

  “可是那个姓罗的居然撒谎!”离音恨恨地说,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个人的仇恨,怒意自然波及龙霄,“姓龙的,你运气太好了。”

  龙霄轻轻一笑,骂道:“傻瓜。”见离音冲自己瞪眼,他说:“骂你你别不服气,这不是我的运气好,而是……而是你的公主失算了。”

  “你胡说!”离音其实知道他说的不假。可是她从小在公主身边长大,对于长公主的运筹帷幄谋虑深刻比谁都更清楚,在她看来,长公主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怎么可能失算呢?这样的结论,即使她心底明白,口中也绝对不会承认。

  “我早就说过你们都低估琅琊王了。”龙霄淡淡地说,去无法掩饰纠结嗓音中一丝惨痛的意味。

  “你……”离音还想反驳他,却听见守卫在紫薇宫外侍卫呼喝道:“什么人?”

  龙霄站起来,“我看看去。”他不让离音说话,“你继续敲门。”

  门仍然敲不开,龙霄却很快回来,身后还跟这一个人。

  离音一见那人立即变色,想也不想,将手中托着的饭菜一股脑砸过去,“滚开,这儿的门不对你开。”

  “不得无礼!”龙霄口中喊着,却来不及阻止,淋漓的菜汁浇了罗邂一头。

  离音犹自不解气,冲着龙霄冷笑:“我就是无礼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龙霄对离音的泼辣是毫无办法,头大如斗,骂道:“泼妇!”

  离音气得脸都白了,一抬下巴傲然道:“知道我是泼妇还让这个畜生到这儿来,那是你自己做找不痛快。”她对罗邂显然痛恨已极,正眼也不去瞧他,自然更不会留一点情面。

  罗邂却神色漠然,淡淡地说:“我是奉旨来的。”他语气平静,对离音的怒目相视仿如不见,好像被淋了一身饭菜的是别人,畜生也是在说别人。这样的态度也让龙霄不禁侧目,盯着他瞧了一下,吩咐离音:“你通报一下吧。”

  “通报什么?”离音装傻,将手中空空的托盘往地上一放,在门口坐下,一副以身挡道决不让罗邂进门的样子。“公主谁都不见。”

  龙霄已经猜到了罗邂手中圣旨的内容,心中烦躁失落,却仍然被离音的举动给惹得笑了一下,对罗邂道:“你看看,这就是紫薇宫的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如此说着,却没有一丝要去帮忙让离音让路的意思。

  罗邂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点头道:“好说。”自己走过去敲了敲门,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离音跳起来要去推开他,口中骂道:“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有脸来见公主吗?”忽然手臂被龙霄捉住,回头毫不客气地说:“你放手。”

  龙霄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她看罗邂。

  罗邂又敲了敲门,这回先清了清嗓子,可是脱口出来的声音仍然紧绷低哑,“阿丫,开门。”

  离音忍不住怒道:“无耻!阿丫也是你叫的?”

  罗邂直到此时才转过头来看她,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吐出两个字:“闭嘴。”

  离音气得不轻,跺脚道:“龙霄你还让他在紫薇宫撒野,还不把他轰出去。”

  “你安静点儿,”龙霄面色铁青,在她耳边警告:“他是奉了旨意来的,你还不明白吗?”

  “旨意?”离音本不是如此暴躁易怒的人,只因这几日的骤变所积聚的惊恐和悲愤在见到罗邂那一刻蓦然失控,才大为失态。龙霄死死攥着她的手臂,疼痛入骨,反倒让她头脑清醒了一些,听见他如此提醒,离音这才意识到失态的严重。她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他……来宣旨。”

  此时的罗邂已经是长公主的生死对头,让他来宣旨,这个安排决不可能有什么善意。一想通这一点,离音忍不住浑身发抖,她颤声问道:“罗邂,你要把长公主怎么样?”罗邂突然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似乎门内有什么动静,他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大力打门:“阿丫,你开门。”

  里面传来声音:“我不想见你,把东西放下,你走吧。”

  离音认出长公主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罗邂对着门低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开开门。”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罗邂眉宇间焦急之色一闪而过,他重重捶门:“阿丫,圣旨你也不接吗?”

  长公主在里面冷笑道:“你让我接谁的圣旨?”

  罗邂语塞,连龙霄也脸上变色。这一句话问得相当毒辣,此刻在场的都是知情人,圣旨自然是皇帝的旨意,只是这个皇帝却是皇位不正,人人心中明白,却谁也无法明说。所谓圣旨的内容无非是出自掌握玉玺的那个人,三天前是长公主,现在却是琅琊王。

  门,哐啷一声打开,仅着白色深衣的长公主永德出现在门口。她长发披在身后,脂粉不施,苍白的脸上只有艳红色的嘴唇格外惹眼。离音挣开龙霄的钳制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哭道:“公主,你要吓死我吗?”

  长公主神色不动,垂目看了看离音,声音放缓:“离音,起来。”旋即抬眼,目光从龙霄和罗邂脸上一一扫过,冷冷一笑,转身朝里走:“都进来吧。”

  寝宫一片狼藉,显是遭过抄查,只有那张宽大的书案还在远处,永德走过去,坐在书案后面唯一一张椅子上,再一次审视那两个男人,居高临下。

  “离音出去。”她吩咐,一如以往般不容置疑。

  这样的倨傲却奇异地令离音的心踏实下来,仿佛那棵树没有倒,那片天也没有塌,一切都还像以前一样。她恭恭敬敬地遵命,退出寝殿,为里面的人把门拉上。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后,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不知道。她只能忠实地守在门口。

  三个人在里面僵持着。除了永德,另外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这情形,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他们各自的处境是什么样的。永德一边打量他们两个人,一边不无恶意地想,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囚禁着他,令外一个手里握着夺她性命的诏书,为什么看上去她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人?

  她冷冷笑着,握紧了拳头。冰凉的指尖触到掌心仅存的一点温暖,心头蓦地一抽。“都在我面前摆什么死人脸,要摆也是我摆吧。”她毫不客气地嘲弄,向罗邂伸出手去:“你的圣旨呢?拿来吧。”

  罗邂把手中那个明黄色的卷轴递给她。即使咬紧了牙关,他还是无法正视她的目光。她眼中的嘲弄让他觉得自己书中的那道圣旨就像是一个笑话。就在他的垂下眼避开她目光的那一刻,一旁的龙霄却看见她眼中的寒意如刀锋一样闪烁。

  永德展开圣旨,那里面冠冕堂皇的言辞和罪责让她唇边的讥讽越来越深刻。“秽行昭彰,惟妲己堪与比肩;擅政专权,虽吕后亦难向背……幸乎天佑圣朝,奸妄难逃恢恢,圣朝天纲得于天顾……惟念手足之情、皇室颜面,恩泽浩荡,免其蒙廷狱之苦,弃市之辱,赐自缢。”

  “赐自缢。”永德低着头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那两人却看见她面上似乎笑意渐浓。

  “知道了。”她抬起头,问:“你们两个谁来动手?”

  两人一起变色。

  永德本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自然不打算从他们那里听到些什么,紧跟着又笑道:“是我糊涂了,既然是自缢,二位看着就行,不劳烦你们动手了。”

  罗邂深深吸气,背在身后的拳头已经握得指节发白,他从走进紫薇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忍耐,从离音的敌视到龙霄的袖手旁观,再到永德此刻前所未有的冷冽刻薄,他时时刻刻都在忍耐,到这个时候他必须要把话说出来,“阿丫……”

  “你住嘴!”永德突然收了笑厉声指着他道:“不许你说这两个字,你不配!”

  “好,”罗邂咬牙道:“长公主,我有话要跟你说。”

  永德盯着他,如果目光有实体,罗邂相信他已经被这样的目光凌迟了千刀。终于,她说:“说罢。”

  “我要私下跟你说。”

  “不说就算了。”永德毫不容情。

  罗邂终于忍无可忍,一步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看清那个旨意了没有?是自缢,自缢!”

  “放开我!”永德挣扎,转向龙霄:“龙……”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龙霄却在此刻突然睡醒了一样,“啊,你们有事就先说,我先回避。”说着竟然转身退出去。

  永德的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奋力摔开罗邂的纠缠,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罗邂怔住。

  永德并不停手,正手又是一记。这两下打得极重,罗邂的脸登时就肿起来一块。她犹自不解气,劈手又是一巴掌,这一下却打在鼻子上,血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罗邂索性松开手,这几下已经打得他鼻青脸肿,他却在此时笑了一下。

  几日没有进食,永德早就力气不济,这几下打下去,本来已经没有了力气,此时看见他的这一笑,不知怎么,一股怒火又窜上来。若说此前的刻薄言语甚至是耳光都只是她在被所信赖之人出卖后悲愤积郁到了极致所致,虽然尖刻狠辣,却是全然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无所顾忌;那么罗邂此刻的这一笑勾起的,却是将她心中尚存的一点活力和感情激发出来。

  怒火燃亮了她的眼睛,脸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罗邂,你这混蛋!”她骂着,顺手抄起桌面上的一方砚台砸过去。罗邂仍旧不避,定定看着她,被砚台砸中了眼角。

  鲜血迸出来,在砚台跌碎的声音中染红了他半边面孔。罗邂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能从地上爬起来。

  永德早在砚台击中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呆,整个人凝固了一样纹丝也动弹不得,直至看见他重又站在自己面前,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举在半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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