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碧血丹心（45）
第一百二十四章</p>
宁馥回家第一件事是找人喝酒。</p>
卫九州还穿着夏季常服, 就被她拉到院里的小房后头去了。那儿背风，还能躲着点巡逻的。</p>
宁馥指挥卫九州买酒，一边喝一边痛骂王晓云。</p>
卫九州听的云雾里, 最后也没弄清楚这个王晓云是她亲戚还是她战友。</p>
她泄愤一样地，把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再对折，再捏扁, 然后丢到小房的房顶子上去。</p>
卫九州默默地拉开最后一罐地给她。</p>
他只能听出, 她不是愤怒，不是生气。</p>
她是委屈。</p>
宁馥喝完打了个气嗝。</p>
她胸中的郁气和憋闷，似乎都随着这短短的、有些搞笑和滑稽的一个嗝, 轻飘飘地消散了。</p>
在月亮下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p>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却不再看起来委屈, 像被偷走了毛线球的猫咪, 生完闷气后自己想通了只晒晒太阳也挺好。</p>
“今天八月一号了诶。”宁馥仿佛终于想起来今夕何夕，将手的空易拉罐往卫九州的手中一塞，“给，你也喝。”</p>
卫九州只得接过去。</p>
烂醉的宁馥歪到在旁边。</p>
月光在红砖小房前洒满一地, 照着地缝长出来的乱草，石子, 脏兮兮的半只自行车轮胎。</p>
卫九州下意识地, 将那空空如也的易拉罐捏的滋滋啦啦地响，一只被声音惊到的野猫从房顶上窜过去。</p>
他仿佛也被惊了一跳, 下定了决心，把捏扁的啤酒罐一样扔上房顶，伸手把宁馥拉起来, “我喝完啦，回家不？回家我背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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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馥大笑起来，“你背我，你背得动吗？”</p>
她胳膊还在卫九州的手拽着，仿佛突然间就启动了什么机械性防御机制，手腕一抖，游鱼一样滑脱出来，紧接着就跟一记膝撞，顶得卫九州“蹬蹬瞪”倒退出好步，坐倒在地上。</p>
卫九州对她怒目而视。</p>
宁馥满意笑道：“来打！”</p>
卫九州一个翻身站起来，冲到进前，宁馥还张开手站着，他毫不顾自己也门户大开，破绽百露，一把将宁馥扛起来，扛在肩膀上，绕过那一排小房，往她家的方向走。</p>
宁馥的身手和力道，他当然是知道的。喝迷糊的宁馥如果现在全力给他的脊椎来一下，估计他明天就要躺在医院里，被大夫宣布终身乘坐轮椅代步。</p>
但他只是给宁馥调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以免她喝多了待顶着胃吐出来。</p>
宁馥也真像个迷糊的猫仔一样，找了个姿势挂在他身上不动了。</p>
卫九州默数着，听她的鼻息和心跳，判断她是否睡着了。</p>
他放慢脚步。</p>
——这是一种不可告人的奢侈。</p>
伏在他背上的宁馥也真的闭着眼睛。</p>
她的声音，介于酣醉的呓语和清醒的陈述之间，如月色一般，迷蒙又清冷。</p>
“节日快乐。”她说。</p>
卫九州没有回复她相同的祝福，只是说：“你睡着了。”</p>
他觉得是自己喝多了。</p>
三碗不过岗。</p>
人真的打得过老虎吗？像大猫一样的老虎，只要动动爪子，摆摆尾巴，稍微拿出一两丝狩猎者的本能，就能让人伤筋动骨，肉绽血流。</p>
但虎没有吃人，或许她只是像大猫一样把人当成了玩耍的对象，也许她感到寂寞，也许她想要伙伴。</p>
但受伤的人不怪老虎，或许他是一个比故的武松还鲁莽的傻瓜，也许他痴迷于虎的斑纹，也许他明知道虎会伤人，却仍想让她开心。</p>
人和虎都或许，贪图温柔。</p>
宁馥喝了一顿大酒，第二天准时在早操时间醒来。</p>
脑壳疼。</p>
她酒量实在不怎么样，现在回想起来对前一天晚上唯一的印象竟然只剩下滋啦滋啦响的啤酒易拉罐，以及卫九州被她一脚踢倒在地以后瞪圆的怒气冲冲的眼睛。</p>
她的外套挂在卧室门背面的挂钩上，后面好处都蹭着白灰。</p>
宁馥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p>
卫九州把她扛到楼下，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摸索着上了楼、摸索着拿钥匙捅开了门，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p>
估计是她妈给她脱的衣服。</p>
宁馥摸摸鼻子，动作利落地翻身下床。</p>
屋子飘荡着一股饭香味。</p>
王晓燕看了她一眼，“喝口热水，吃你的早点去。”</p>
宁馥往厨房里探探头，“今天家来人啊？”这一大早就忙忙外的，整治大菜呢。</p>
王晓燕道：“你舅舅来。”</p>
宁馥“哦”了一声，把头缩回去。</p>
在厨房门口又站了两秒，然后后知后觉地问道：“哪个舅舅啊？”</p>
她妈一刀剁开两块排骨，宁馥立刻放弃了追问，默默坐到桌边喝她的养胃小米粥去了。</p>
粥刚喝完，她问题的答案便自动破解。</p>
来的是最近被她扎小人的那个舅舅。</p>
“最近在岛上待的舒服吗？”王晓云给自己盛饭，一边问。</p>
王晓燕还在厨房里忙活，宁馥笑了笑，“太阳挺晒的，我还没机会尝尝椰子。”她反问王晓云，“您希望我过得舒服吗？今天是家访，还是探亲？”</p>
王晓云点评她，“牙尖嘴利。”</p>
他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思忖了一，才道：“我可以直白地说。我来，是部队看重你，也是我个人的关心。”</p>
“我来，既是家访，也是探亲。”他问道：“扫跑道扫出什么心得体了吗？讲来听听。”</p>
扫跑道的感受……</p>
胳膊酸，太阳毒，日复一日，千百下的重复动作。</p>
以及对飞行的，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一般的渴望。</p>
宁馥知道王晓云的用意。</p>
扫了一个月的跑道，她学了站在地面，站在更低的地方去看她的飞机。这样反而看得更细。</p>
她的目光从仪表盘上收回来，从天空中收回来。</p>
去看每一架飞机的起飞，盘旋，返航，降落。</p>
驾驶飞机是什么感觉呢。</p>
——庞然大物，在你的操纵下像一只灵巧的鸟儿，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被你主宰，如臂指使。</p>
飞行和战斗，都可以让肾上腺素飙升，交杂在一起，形成教人无法抵抗的瘾症。</p>
这些，机务连的战士从来不曾感受过。</p>
他们只恪守两个字，奉为圭臬，不敢逾越——</p>
“安全”。</p>
有多强的能力，就要承担多重的责任。当这责任真的压在肩头——</p>
重于泰山。</p>
她终于了解王晓云所担忧的是什么。</p>
王晓云看了一眼正喝汤的宁馥，忽然问：“你还想飞吗。”</p>
宁馥缓缓地放下碗，好像那碗汤是什么绝世珍馐级别的美味，值得慢慢品、细细品。她反问：“你敢让我飞吗？”</p>
王晓云淡淡笑了，“我不是一个赌徒。”</p>
他只对自己有绝对信心的人和花心思。</p>
王晓云放下筷子去厨房和他姐姐道别了。</p>
王晓燕对他只喝了一碗汤就走人的迅速并不惊讶，她知道王晓云是来找宁馥的。</p>
她这个做姐姐的，对王晓云这个弟弟没怎么关心注意过。他们性情相似，有时候甚至有些相看两厌。</p>
她痛悔教老四王晓诚去做英雄，而王晓云从来只有一句话——</p>
职责所在，奋不顾身。</p>
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去，话不投机半句多。王晓燕只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能飞？”</p>
王晓云挑了挑眉毛。</p>
王晓燕把切肉的刀剁进案板里，淡淡道：“我女儿我知道。她心难受。她不是刀枪不入。”</p>
她闺女从来不是会告状的人。</p>
喝多了也老实，只会笑得像小时候和爸妈糖吃一样，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口齿也特别清晰——</p>
她说，“妈妈，我想飞。我什么时候能回去飞呀。”</p>
王晓燕当时就知道她是醉迷糊了。</p>
这个孩子平时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样子，可真让她疼到骨髓情，只要她还神智清醒，她喊都不喊一声疼。</p>
她给宁馥脱好衣服塞进被窝，想和她说飞有什么好。</p>
最后也只能戳戳她的脑门，给她掖了掖被子。</p>
魂早就飞到天上去了，谁也不能把她困在地上。</p>
王晓云低声道：“我只说可以说的。”</p>
“她是我，是整个基地最宝贵的培训对象。”王晓云轻声道：“她会飞的高。比王晓诚更高，比我更高。”</p>
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p>
天的假期迅速地过去了，宁馥返回部队。</p>
王晓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和她说，她也就安安心心地会907岛去扫她的跑道，顺便给刘海辅导辅导机械知识，每天绕着海岛跑步，在机库享受机油味儿。</p>
又过了些日子，907岛的军用机场降落了一支歼击机编队。</p>
刘海忍不住悄悄问宁馥，“老大，是你军校的学吗？”</p>
他悄悄用胳膊肘捅捅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口中变成“老大”的宁馥，道：“你看他们飞行员那队，有个女飞一直盯着咱们这边看呢！”</p>
带队的是老熟人，飞行员中也有不少熟面孔。徐苏悄悄抱住宁馥哭了一鼻子。</p>
“你啥时候来啊，你啥时候来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伙说你被魔鬼王给送上军法庭了都！”</p>
“你没事，你肯定还能飞，对不对？！”徐苏满怀希冀地问。</p>
宁馥的处理决定下来，一区队联名上书，结果似乎并没起什么作用。他们的队长被配来扫跑道，而且看起来就这么扫到天荒地老去了！</p>
宁馥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很快，也许还过一段时间。”她对徐苏道：“但是我回去的。”</p>
徐苏有些怔楞地盯着她看，也便忽然觉得安心。</p>
她认识宁馥快六年，宁馥说的话，徐苏还从未见她食言。</p>
即使冒险，她也能有让人笃信的能力。</p>
徐苏使劲儿攥攥拳头，锤了宁馥一下，“那我等你，咱们云上见。”</p>
宁馥弯起唇角。</p>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p>
晚上一进寝室，班长便她道：“宁馥，你的东西。”</p>
“有一位首长送来的。”班长道：“是个中校，姓李。”</p>
是带队前来实训的飞鲨中校李高畅，目前包括徐苏在内，一区队分配到飞鲨基地的学员都是他麾下的新飞。</p>
她的铺位上放着一套新的海军军官常服，一套海军航空兵作训服。并上尉履历章，肩章，领花，压在最上面的是飞鲨的袖章。</p>
金色手柄的利剑相交，其后是蓝色背景，绣有白色的海浪波纹。</p>
“我们是不是这就该告别啦？”班长问她。</p>
话务班的女兵们大多也不到二十岁，这是年轻活泼的年纪，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寝食步，却足够她们跟宁馥处成了朋友，闻言纷纷围上来看稀罕，你摸一下袖章，我摸一下领花。</p>
穿上这身衣服，宁馥和她们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干部啦！而且还是飞鲨基地的女飞行员嘞！</p>
机务连的刘海他们也是这么想。第二天都跑来恭喜她，终于可以重回蓝天了！</p>
刘海还挺舍不得的——他以前是没和宁馥打过交道，唯一一次交集还被人狠狠削了一顿，差点儿没留下心理阴影。可这在部队他成长了，现在再看宁馥，才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p>
没准将来他考上士官，能去维修班，还能再和老大做战友呢。</p>
能遇见她，能与她同行一段路，总会让人拥有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行的信念。</p>
第二天，她就拿到了调离通知。</p>
——宁馥同志调入飞鲨，任机务连代理副连长。</p>
李高畅亲自来接的宁馥。</p>
他极热情地帮宁馥把行李放上车，然后有点尴尬地解释道：“小宁，复飞的手续在办了，但是吧，机务连出个人出差，连长走不开，就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你的复飞命令刚好下来，你看……”</p>
宁馥平静道：“一切服从安排。”</p>
不管是纯粹巧合也好，有意安排也罢，她接着便是。</p>
李高畅深吸一口气，动了车子，他从后视镜打量宁馥的神色，依然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敢在毕业典礼上带人飞五架次眼镜蛇机动的飞行员。</p>
她看起来如此沉静。</p>
希望她在看到目的地的时候也如此镇定。李高畅心中升起一丝混杂着兴奋的期待来。</p>
车一直开到港口。</p>
整个飞鲨基地的新飞，她是第一个上舰的。</p>
——以机务连代理副连长的身份。</p>
工作从亲自扫跑道，展为带人扫甲板上的跑道。</p>
当然，她的工作中还有另一项任务。</p>
观察。</p>
观察那些经验丰富的老飞们怎样起飞，怎样着舰，怎样挂索，容易出现哪些问题，用什么办法解决和规避。</p>
向国|旗敬过礼，宁馥提着行李，登上了和她名字有一个字重合的航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