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天下乱

  我好生安顿了籍儒,告诉他我会在明早发兵的时候,带他启程。

  父皇在巨鹿据说受到了陈豨猛烈的狙击,一切都似乎像一个套,缓缓地张开,再缓缓地合拢。

  我坐在闭室中,排排恢弘烛光里,不禁想起之前的事。

  刘建如今已经长大了,历史上他便以彪悍著称,如今看着,他虽只是少年,却已身长近六尺。

  他正跪在我的面前,摇曳的灯光打伏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跳动的烛火如鬼魅,有些骇人。我却知道,这晨烛雾霭下的容颜,早已变得沉着而面无喜怒。

  他当我死士许多年来,只有一回落泪,那次我和他对饮,却醉倒在他的房中。我因太子之位被废而颓丧,他静静地靠在我身边,双手环着我的脊背,似乎那时最坚强的是他,而他应该保护我。

  wo靠在他怀里笑着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他是我弟弟,如今唯一在我身边,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那天想了很多,前世的事,此世的事,过去的事,将来的事,想着想着,就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时,我失神地望向他,却见他一脸担忧地望着我,眼圈是红的,眼角还有一点晶莹。他声音嘶哑地跟我说:“燕王殿下,你别喝了。”

  我嗤嗤地笑了,伸手描摹出他的面庞:“别……别叫我燕王。你以前叫我什么,就叫什么……”

  他的眼睛很深,怔怔地看着我:“哥哥……”

  我笑了,便靠着他缓缓地睡了过去。

  也许从那一次开始,我才意识到,我对这个弟弟,却是有感情的。别说人了,就是小猫小狗,养时间长了,还舍不得杀呢。

  如今我却要将他送入死地。

  如今,整个房中都亮堂的耀眼敞彻。他似乎拿了所有的明烛燃烧,因为这里,他誓不再回来了。

  “到时你随着那人一道去,可让籍儒远远地瞧见你,但万万不能让他近身。”

  刘建点点头:“我知道,他了解殿下得多,怕露出破绽。”

  我一只手牵着刘建到恶来面前,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恶来的容貌,果然,跟镜中的我,一模一样。

  我转身将昨夜收到的父皇旨意交在恶来手中,上面写着,父皇狩猎云梦,让我去助他。

  按礼,所有被敕封的诸侯王皆要去在云梦,父皇尚在战中,却只要我我率兵助他夹击巨鹿。

  父皇此举我看着有两个目的,一是将我引至云梦,再作打算,他终究是不放心我。二是将我带去支援的二十万军马收编。

  昨夜我拿到书信的时候,刚向籍儒说了那番豪言壮语,再看到信笺,目光便有些呆滞。

  我怔怔地接了旨

  ,跪在地上,半天未起,身形似乎僵硬。

  还是籍儒过来扶着我:“殿下,您怎么了?”

  我将父皇的诏书拿给他看,上面写着清清楚楚,让我去云梦援助他。

  我沉默地看着这封信,半晌没有言语。

  抬眼望向籍儒,他的神情告诉我,父皇似乎早有防备。

  “太子殿下……您去,还是不去?”

  我一直没有说话……

  他也不言,便静静地看着我。

  我终是开口了……孤怎么能不去……我说。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晓,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局中的一步棋而已。

  父皇早就不相信我了,他让籍儒来,本便是试探我的。籍儒的消息从来便不是来自母后,却是来自父皇。、

  父皇或许只透了那么点意思,却被籍儒猜到了八分。他这是两边下注了,他既遵从父皇的意思,来试探我,也向我表明心迹,说他支持我。

  其实他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本便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

  父皇的意思,若是看得透,其实也简单,无论我军行何处,只要我带着籍儒和他去云梦会和,他便能认定我没有反;可若是我将籍儒留在燕地,他便忖度我有了反心。

  至于籍儒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籍儒自己自作聪明而已。

  曙光渐渐地铺上了燕国的大地,原本便集结完毕的二十万整装待发的军队,在樊哙的一声令下,往巨鹿开去。

  恶来扮成我的样子,坐在銮驾内,这几年来,我让他不断地模仿我,如今一般人等,已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刘建和樊哙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曾经站在我的身后一样。

  卢绾据说坐在另一辆车里,他一定想跟去,只为了看据说是受了箭伤的父皇。

  陈豨的谋反和历史上太不相同了,历史上的陈豨不久便为父皇的军队剿灭。

  父皇也因为轻视陈豨,而带上了刘如意和戚夫人出征,本是打算顺便游玩云梦的美景。

  而如今,父皇却败报频传,不知道他意识到没有,他这次的对手究竟是谁。

  韩信,似乎在父皇启程后,便被母后悄悄送到了巨鹿。当然,做这件事的人,同样是当年我让恶来帮我练的死士。他们挖通了一条地道,直直地连接着皇宫和楚王府。

  当年我还未讨伐匈奴的时候,一共做了两件大事。当时看着不觉什么,只是日常,更何况那时我心浮气躁,心中只有美人和迤逦,还有些征服别人的欲+望,并没有把那些小事放在心里,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

  如今,它们却发挥了巨大的功效。

  第一件事,便是操练死士,我让恶来除刘建外收养了大批流浪的孤儿。用更为严厉的方法训练他们,不求生存,只求功成。传授的皆是些狠辣的武功气门。

  第二件事,便是我一直心念荡平诸侯王,练兵布阵等,便都是能战胜他们的法子,却不想我确确能战胜他们,却无法挡不住匈奴的飞骑。

  为了这件事,我曾在燕王府反省了很久,我究竟是不是该把我的士兵,磨砺成,善于步兵作战攻城,却不善旷野冲杀的军阵。但如今他们总算发挥了效果。

  大幕缓缓地拉下,它动用了几乎所有的楚王党、曾经的**党,和一切对父皇称帝不满的人最深处的筹码……

  我脱离了军队,带着一万骑兵沿着渭水前行。

  我相信,在刘建还未到达大帐的时候,父皇就会收到长安被袭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并非是我制造的。

  却是有人鼓动了梁王彭越,梁王见几大诸侯王囚的被囚,杀的被杀,早就坐不住了,如今只是梁王府中又多了几个善谋划的幕僚,便撺掇着梁王趁着吕后一人把持朝政,陈平共守,长安空虚时,发兵攻打长安。

  而那个投奔梁王的幕僚,本来是楚王的人。他涕泪满面地向梁王说了楚王自从被贬后在长安的非人待遇,再者彭越本来便有心,便真的在这个当口,起兵反汉,率三万急行军,直逼长安。

  而父皇,如今被韩信困在巨鹿。他身上本有箭伤,我记得,历史上他似乎便是因为箭伤而操劳过度而归西的

  我常想,也许历史上,他并非不知道吕后在揽权,却是他的身体已然不他大强度的劳动;其实并非他不懂权谋,但在他晚年,在意朝中无人,军中无将,威望甚高的文臣武将们,早已被他一一剪除。

  在这一年中,便如历史上一般,萧何因为他的猜忌而下过一次大狱,许多重臣因触怒他被贬谪……

  梁王彭越的军队,似乎就成了雅思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在汉不得志的人,都像水一样汇集到了梁地,成了梁王彭越起兵反汉的助力。

  母后在宫闱最深处煽起的风;韩信在天下最隐秘的地方点起的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非人力所能止。

  原本天下忌惮着刘家的两个主子,都能带兵打仗,忌惮着太子太傅韩信的兵略。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和历史上微妙地相似,却不仅相同。

  历史上,父皇对于每个诸侯王都是或骗,或诈,一点一点地剪除。

  可如今我来到了此世,每个诸侯王的灭亡,都是以战争为结束,以身死名灭为下场。

  若是我默默无闻还罢了,可我和韩信,甚至母后,在天下人的心中,却都是正统,如今却被废庶。

  高下之势,大乱之源,早已初现征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安分的心,和乱世中投机的念想,仿佛时光又回溯到了楚汉争霸的时候,人人都开始为自己打算,急着站队,私练兵马。蠢蠢欲动。

  韩信如今被母后送往巨鹿,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自此巨鹿的兵甲却因他的到来,而虎虎生风。

  军事上,年迈的父皇,已不会是他的对手。

  父皇如今,军中无臣,朝中无将,因为曾经属于他的臣和将,都跑到了他的反面,和他作对。

  并非是父皇不圣明,却是时机已过;这个情形,和历史上差之厘毫,却谬以千里。

  韩信将父皇在巨鹿围得向铁桶一般,刘建假扮的我,和樊哙的援军,虽只日可到,却无法救援父皇。他们和韩信在巨鹿的军队,有天然的默契。

  而此时,长安已经危难。

  我率着我的一万轻骑铁甲,奔驰长安,只为救援。

  是谁说过,天下大乱,是新主之资。

  圣君明德,都诞生在百废待兴和动荡不安的荒芜中。

  时势造英雄,我并非英雄,时事却已经在那里等好了。

  我当时在匈奴的败绩,如今却是我对上梁王彭越的胜机。我为了剿灭诸侯王而训练的军队,对上匈奴是速败,对上诸侯王却是速胜。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确确,是我没有将匈奴放在眼里,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车辚辚。马萧萧,弓在背,箭在腰。

  樊哙给我的尽是那二十万军中全部的精锐,樊哙曾对我:“殿下,您带去的部下和军士皆为崤山以南的人,他们虽然身在燕国,却思念故土,无一不跂足而望归长安,他们这份思乡之情,便是刀锋所向,殿下可以凭借这个,挥师南下,争夺天下。”

  我带着他们在夜风中疾驰,如今,真能如如此罢……

  远远地便看见了梁王的军队,他带的也是梁国的精锐,但我军长矛,都比他们正好长半寸,我军的战车车轴上包裹的铁甲,都比他们多一分。

  前面只看见了梁王的步兵,正围着长安高耸的城垣,城垣之外,是一匹匹战马,马掌激起尘土,飞扬在夜色中。

  只见漫山遍野,从那近月的山丘的弧线之顶,直至山崖间我军顺而来的古栈道,全是人,马,还有火把,装满辎重的战车。

  对于诸侯王的心思,我早便埋下,留驻在京城时,不是读兵书,便是练兵。那时心大志大有些大意了。直到困在燕地,我这才痛定思痛,所练之兵,却已然不得施展……如今梁王,正好用来为我军试刀磨刀石。

  远远地,却见有人在叫阵,我让人出去怒喝:“燕王殿下奉诏讨贼!尔等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一人身着华服锦袍,灰白的战甲,纵马列队而出,朗声笑道:“孤道是谁,却竟废昔之太子殿下……真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愿意用你。他放心么?”

  我微微一笑,父皇自然不愿再用我,我说的奉诏,奉的,自然是我自己拟的矫诏。

  我朗声道:“梁王殿下,我父皇待你不薄,你为何趁我父皇出京之际,行谋逆之事?!只要你现在投降,父皇仁爱遍于天地,定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他坐在马上,面容隐在月色里,向北边抱拳长声道:“皇上让孤南面称王,孤本万分荣幸。孤思归顺朝廷的心思,便如如瘫痪之人,不忘起身,便如目盲之人,不忘睁眼一般迫切。但孤在荥阳之战中,却和韩信一样,向皇上索要了梁王之爵。此乃孤的第一条罪状。众臣都赞成贬斥楚王时,孤却向皇上上书,去保韩信的爵位,这是孤的第二条罪状。孤起兵而反,和燕王殿下您作战,争这旦夕之间的活头。这是孤第三条罪状。

  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功成之后,却一为君弑,二为君逐;今孤有三罪,却欲求得苟活于世,又能得否?况且,连有功太子都能废黜的皇上,又有何得孤效忠的缘由?孤素来敬慕燕王殿下……实在不愿和燕王殿下开战。”

  我倒是一怔,他不仅没有因为我军的突然到来而显现出惶恐,却竟在这当口,劝降我了。

  只可惜,他说的句句在理,我却不能听分毫,在天下的大局中,他是一个必定要死去的人。

  只有他的死,能证明我驰援长安的赤胆忠心。

  我二话不说,便提到纵马而去,和他缠斗起来。

  他使一柄金枪,我手中长剑,便是干将和镆铘。

  刀兵相交,白刃纷纷,前五十回合尚且不分胜负,他确因为年老而渐渐体虚。

  我大喝一声,瞅准了空子,一刀斩断了他的兵刃。

  彭越掉头战马而走,我立即率军掩杀。这是一场硬对硬的冲杀,我却能知道结果。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的夜色,却在瞬间被打破了静谧,我带着人冲杀着,殊死的大战就在我面前拉开了帷幕。黑夜的穹顶上乱云纷飞,燕王红色的旗帜和梁王的青的旗帜狂乱的交织在一起。

  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旷野更黑寂,如青面獠牙的狞笑。

  先不谈我这些兵卒,自从韩王信的谋反后,我用心甚多在战甲马匹甚至教头武功上,我相信不多久,只要在我军和梁困冲突时,便定会有援军,从长安内掩杀而出。

  战鼓隆隆,血腥的味道和属于男人汗液的酸臭变得浓郁无比,刺激这我的感官,空气中漂浮着血的味道,马粪的味道,刀刃的味道。

  阵阵纷飞的箭雨穿过了皎洁的月光,行军的脉搏震撼着大地,节奏急促而奔

  我在血雨中冲杀,这是很久都不曾回味过的,舒爽,畅快,酣畅淋漓的感觉。好像用血燃烧着我的生命,用头颅祭奠着本该属于我的荣光。

  兵卒们奔驰着的躯体,如麦秆一般脆弱,在战场的洪坡中被冲折。

  忽然,一个在我身后要偷袭我的梁军校尉被一箭穿心,我抬首望去,只见在孤丘上,梁王靛青的战旗下,纵马而立一人。

  他裹在着暗色的甲胄中,面上戴着鬼画符般狰狞的面具。身姿却矫健,身形修长。月下束起的黑发在夜风中狂乱而走。

  他俯瞰战场的身姿,如高岭般的清越。他左手中,握着一支藏青的铁弓。

  他是梁王军的人?为什么要帮我……

  难道,他也是韩信安排在梁王身边,挑唆他谋反的间谍?

  鼓声连天,虽然梁王沉着,但看见骑兵忽至的梁军却不沉着,他们似乎在猝不及防中还击着……队列有些凌乱。

  燕军呼啸而来,喊杀声响彻山谷。

  梁军,算来应该是我在二十里开外的时候,才匆匆忙忙从大营中整装而出,来迎战的。

  号角又起,却见长安城门门户大开,有一队军从梁军的背后绕了出来,我看的清清楚楚,领头的那个,便是吕释之,他带领的,该是御林军了。

  他虽在我当了燕王后,便赋闲在家;但看来战争的威胁,能让启用任何人。再者母后也在京中,万无一失。

  两支皇军拦腰截断了数万梁军,与的厮杀,响彻在长安外的原野上。

  人骨片刻便堆积。

  直到夜的沉沉雾霭中,一片孤寂,一切都再次归于暗沉。氤氲的黑烟浮起,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

  我不禁笑了,如今,父皇是不是也正在和名为巨鹿郡守管辖,却实为韩信所指挥的军队,这般厮杀?

  青烟冥月,野山残火。

  殷红尽头,便是长安。

  长安,我走的时候只留下了前一春的记忆……

  不知那城内的木槿,是否还记得我的容颜——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小修了一下,就最后几句话,嘿嘿,大家一评论,俺又有动力鸟~~~吼吼<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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