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燕王

  籍儒闻言似乎一怔,他抬起秋水般的双眸深深地看着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勾勒出落寞的芳华。

  他轻启薄唇,低低地道:“籍儒知道了,籍儒一定不再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我微微颔首,终是离去。

  第二日父皇召见我时我心中微惊,却在前去长乐宫的路上心情渐平复……看着巍峨的大殿,我忽然觉着,似乎不再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牵起我的情绪。

  我缓步迈进殿中,只见父皇似乎在与陈平商量事宜,见我禀报而入,父皇挥了挥袍袖,陈平便告退而去,只剩我和父皇时,父皇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后室。

  他指了指坐塌上的团浦:“盈儿,坐下来说话。”

  我恭敬颔首,便危衣正襟落座于塌上,父皇微笑着看我:“这几仗下来,你倒是越发沉稳了,朕如今每见你,便总心生感慨……你大了,朕也老了。

  你见识历练了世情,眉间都看着开阔许多,见你英气杰济,猛锐过人,朕也为你骄傲自豪……”

  我恭敬地答道:“这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儿臣身为太子,理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而尽些绵薄之力。”

  父皇闻言,叹了口气,皱眉盯着我:“你啊……就是这点不好,做什么事都过于谦让讲礼了。朕还记得……有次你在酒宴中斥责戚夫人,那时你气势恢弘,朕到今天尚记得你那日的神色,朕也第一次发现,朕的太子,原来也非绣花枕头……”

  我一怔,小心翼翼地接续道:“儿臣那时不懂事,如今儿臣知道了孝道和天道本是一体的,尽了孝心和尽了尊卑是一样的道理。今后,儿臣愿做让父皇如意之事,不会再让父皇为我而费心劳力了,那次宴会,是儿臣年少的鲁莽。”

  父皇深深地看进我的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首道:“朕跟你说话,总是觉着隔了一层心,朕虽然贵为天子,却也先是你的父亲,朕……总盼着能和你说说体己的话……那件事,你又何必自责,朕何时不喜过?你想想,朕因为那件事斥责过你么?见你能有勇略,有见识,朕自然是欣喜在心……儿与妾,孰轻孰重,朕难道还分不清?”

  看着我有些呆滞的面庞,父皇又笑了,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是不是你学儒学反而把自己学傻了?朕让孙疏通为你太子太傅,是为了将来你能用他,不是他能用你。”

  我心下一怔,面上却欣慰道:“父皇……我……”

  他摆了摆手止住我要说的话,在我身侧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口了:“你现在长大了,也出息了,很多话,你总是憋在心里。朕有的时候骂你,那是喜欢你,可你呢?朕但凡跟你说什么……你总是不是认错就是谦让,朕也挺没趣的……”

  没有想到父皇会突然跟我说这些,不知如何应答,我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他宽大的手掌抚上我的肩膀,见我不言,却又续道:“朕并不是责怪你。朕知道,朕在你小的时候,便在外打仗,少有归家,你都是你母后带大的,从前你与朕便不像寻常父子一般相亲相爱……

  那时,朕看着你,总不知如何是好。你害怕朕,不愿跟朕亲近,自己又没有什么打算,朕心中不是不为你担忧……

  说着他叹了口气,疲惫而满足:“不过如今,七个儿子中,就只有你最懂事,最能为朕分忧,朕每每看你殚精竭虑,年纪尚少,便如此为国为民,心下又是不忍,又是欣慰……”

  我抬眼看他,却见他慈爱地望着我,我仍是不知如何作答,脑中思绪有些纷乱,想理出头绪。

  我哑声道:“父皇……”

  他笑了笑,带出脸上纵横的皱纹:“朕也常想,国有太子如你,真是苍天之幸。”

  说着他顿了顿:“燕王藏涂之子,如今和韩王之子都在匈奴,他们深知我大汉虚实,探马来报,道是他们正挑唆着冒顿单于图谋我大汉,朕这些日子,甚为忧心。”

  我试探着问道:“父皇,那您有何打算?”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反而转了话题问我:“你觉得韩信此人如何?”

  我道:“韩信功高震主,心志高远,虽为乱世之猛将,实非治世之良臣。”

  他半晌沉默不语,道:“那你觉着,朕将他贬为淮阴侯,妥当么?他党羽众多,虽不是誓死效忠于他,但随他多年征战……”

  我心下一跳,这件事……我原本不再准备涉足……

  却不想……父皇竟然如此问我……

  这么说……父皇是真的动了心……想除掉韩信了……

  但父皇从来都是如此,做事喜欢留半分情面,当年几大诸侯王,他没有动手杀任何一人。

  不得善终的几位,皆是先被他以谋反罪贬谪,再由母后动手灭族……

  我思忖片刻,便沉吟道:“我大汉江山未定时,韩信虽然狂嚣,然他平定四海,连破齐国,燕国,赵国……是饕餮天下的豪杰。若是没有他显赫的武功,我大汉也没有今日。而如今天下已定,宇内归心,他的雄武韬略早已无处施展。儿臣听说过一句话,那句话说,懂得纵横谋略之术的人,就盼着天下大乱;通晓了兵法战略的人,就希望发生战争。如今,韩信的心志足以使他成为我大汉的大患。”

  父皇颔首:“正是如此啊……”

  我续道:“至于韩信的党羽,如今他们虽然反对父皇将韩信贬为淮阴侯,多有怨言,但儿臣想,他们并非是因为敬爱韩信,忠心于韩信。儿臣在军中多有见闻,他们对于韩信此人,顶多是佩服而已,让他们为了韩信去谋反,他们未必愿意。儿臣私下忖度,他们之所以如今愤愤不平,甚至有些人在暗中开始活动,互相勾结,筹谋秘事,并非是为了韩信。却是他们早在几年前的征战中被贴上了楚王党的名号,一直以来,韩信的楚王爵位是他们富贵的凭证;而韩信受了贬谪变成了淮阴侯,他们从此以后,在朝堂上亦抬不起头来,他们暗中相交,鬼鬼祟祟,儿臣忖度着,他们并非是为了韩信,却是为了自己。”

  父皇一怔,深深地看着我半晌,缓声道:“陈平也是如此说。若真是如此,朕就不忧虑了……这些人,朕自有办法解决。只是……如今天下初安,朕不忍戮功臣……”

  我抬眼望着父皇,父皇微微一笑:“你有如此的见识,朕心甚慰……适才朕与你言道匈奴之事,想秦皇时,他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边疆之地,击退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而如今,匈奴数犯我境。侵凌我国土,朕准备亲率三十万大军北伐……”

  我一怔,轻声问道:“父皇背上旧伤好些了么……儿臣本来听说,父皇准备和戚夫人瑞安公子一道去云梦的温泉疗养……这若是出征在外……”

  父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只是边鄙未定,朕也寝食难安……”

  我有些了然父皇的意思了……我起身站立,对着父皇跪了下来:“父皇,儿臣请征匈奴,为父皇分忧。”

  他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一手托起了我:“快起来……干嘛动不动就跪。朕的那些个大臣,看着朕还不愿意跪呢。”

  我恭敬地站起,他拍了拍我刚才坐着的团浦:“盈儿,坐下说话。”

  我依言坐了下来,他道:“让你出征,朕不是没有想过。你已有战功,沙场上也经历过了几回,每每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反败为胜,转危为安,乃是我大汉的福星。朕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豪杰,你谦逊以待士,美资颜,好笑语,性阔兼听,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这点你胜于父皇,能笼络豪杰之心。父皇待人,多是以利诱之;而你少年英万,勇锐无前,朕听闻,军中多有钦附者……然有一件事,朕却十分忧虑……”

  我神色郑重地道:“父皇……还请问父皇,所忧虑之事为何?”

  父皇深深地看进我的双眸:“你还年少……年少者少年英万,勇锐无前是不错……但却有一处,是你的软肋。朕问你,你屡次建功开业,帐下是谁领军作战功劳最大?”

  我一怔,道:“将士们奋勇杀敌,个个英勇,儿臣待他们如手足,他们也尽力报效朝廷,这几次战役,并无突出的功勋卓著者。”

  父皇摇头道:“并非如此,着几场战役中,功勋最卓著的人,便是你。”

  我心下一跳,却听父皇续道:“当年项羽也是如此,他的士卒,个个勇猛无敌,他曾以三万人急行军,冲溃朕的二十万联军。朕的联军,逃的逃,散的散……可项羽最终却还是失了天下,你可知是为何?”

  我怔怔地答道:“不知。”

  “那是因为,每场战役中,最大的功劳都是项羽自己的,是他自己智计过人,这才击败敌军。封赏将校时,帅印被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磨平了角,却不知道封给下面的将校什么好……他看似好像气焰滔天,帐下猛将辈出,但智谋之士却都不愿依附他……他出身高门大户,谦恭讲礼;将士受伤他尚伤心落泪,仁而爱人;最后却仍是身死国亡……”说到这里,父皇顿了顿:“朕希望你能用人,不要自为能者,莫要走了项羽的老路……”

  心中似乎有一根线被穿起来了,我郑重颔首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他叹了口气:“这次你出征匈奴,樊哙和陈平,你都带去,让他们为你效命,你莫再要自己一人冲在前面。你总这么上阵杀敌,朕也担心你的安危。”

  “父皇……儿臣……”

  父皇笑了笑:“慢慢来,不急。朕这次给你三十万军。”

  ……

  ……

  我没有想到,竟这么快,我就再次迈上了战途。

  战甲向前和车辙前行,无情地碾碎了边城多少女子的春闺梦,成就了多少男人的壮士心。

  铁骑的蹄声,从山川河流中响起。大地在撞击下凝重地回响重复着。

  夜半时分,我枕着刀刃睡在兵戈上,刘建和恶来睡在我的帐中。他说他想见识战场,我便将他带来了,陪他一起守候信仰,等待着早晨的曙光。一路上的百姓们冲在路边为我劳军,樊哙纵马在我的身侧,陈平笑嘻嘻地对我道:“这些北方的百姓就是为了一睹太子殿下的盛颜。”

  这里离燕国和赵国已经非常近了,那个叫着我“盈儿”的燕王卢绾让人不远千里送来了美酒佳酿和劳军之资,竟仍是不忘带给我一袋栗子。不知为何,自从他送了我那袋以来,我便十分喜爱,我想或许是这个身体的记忆。

  我纵马登上高旷的山丘,回首望去,壮烈的人马仿佛要横扫北地的雪原。大漠风沙,雄鹰飞过战甲的颅顶,队伍中交错着长矛手,手一直延伸到大漠圆落日的尽头。

  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除了两件事以外……

  我出征的前夜,母后曾经噩梦惊醒……

  我出征的

  前夜,曾有秦朝遗留下来的术士深夜前往父皇的长乐宫,秉承父皇,按照上古的图籍所示,太白星和天狼星的位置都有异,他说,此次太子出征,是大凶之兆。

  父皇以星象蛊惑人心之罪斩了那人,我也没有异议,所谓军心不可动摇,

  纵马立在燕地的苍穹下时,我不禁回想父皇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深谈……

  如今,我倒是不畏他算我,起码天下未定时,如张良所言,我与他,本便站在一条线上。

  至于他是否如他自己所言,那般对我寄予厚望,且心怀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我却无从知晓。

  我心下不禁自嘲……他说他不知与我要如何如父子般的相处,他想要补偿他在争夺天下时失去的亲情。但这些年来他补偿的对象从来不曾是我,却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刘如意。

  回想起来,至少当年赐予我干将之剑,让我随意斩杀韩信时,他并没有爱惜我作为国之储君的名声。我若那时杀了韩信,便是名节自污……

  又或许……这是他保护儿子的一种方式,但谁又知晓呢?

  我终究是改变了历史,这次若是父皇出征,便必然遭到匈奴的伏击,那是父皇一生中最凄惨的败仗,它被称为白登之围。

  最后竟然是靠陈平献计,贿赂冒顿单于的老婆才脱险。从此开始一直至汉武帝征讨匈奴时,汉朝都因这一仗的耻辱,不得不与匈奴和亲,像匈奴进贡。

  我正同陈平,樊哙等众人在军帐中通宵达旦地商议军事,破敌之策,渐渐便成型。我听着他们的讨论,只是微笑颔首,基本上不发言,过耳不忘,父皇嘱咐给我,要让下人立功勋才是,不能与将士争功,我深以为然。

  这时有飞马报,送来了燕王卢绾的来信,上面印着燕王的大印,只见写道:“臣卢绾率燕军十万,已集结于平城,待太子殿下检阅。”

  樊哙看了信,倒是一怔:“平城离匈奴太近了……卢绾怎么还是这般不会打仗,十万军在那里,若是匈奴长驱,必然有败迹,看来我军得派人马去接应。”

  我沉吟道:“既然如此,孤便带五万骑兵,这就前去,事不宜迟。还请樊将军和陈郎中令便按商定的计策,从后路包抄匈奴。”

  ……

  一路奔驰,疾驰平城……

  夜里我坐在车中,随着颠簸的车程,且睡且眠,恶来打了帘,探进头来,面色凝重道:“太子殿下,前面……”

  我探身出车去,只见月光下一片死寂黯淡,车行山中,密林深处,阴风袭过,草木皆兵。

  一阵山风呼啸,阴惨惨地打在脸上,我深吸一口气,下车,上马,策马在黑暗中的人马中穿梭,五万甲兵,皆是这次随来的精锐。

  原来,骑兵的队列已经停了下来。

  有些隐隐的不安从我心里冒了出来。只见最面前,一个兵士俯趴于地,右耳贴土,似乎在听声音。

  立在一边将校见我行至,夜中的面色凝然:“好像有埋伏。我军被包围了。”

  “太子殿下!!”有人惊呼了声。

  只见倏地一道狼烟从不远处层层叠叠蜿蜒起伏的山色中升了起来,在黑夜里,泛着白。

  我摸上身侧的干将之剑,一道寒光射出。我握着剑转手策马,却见密林深处蓦地升腾起隐隐约约星星点点的火把……

  我大声问道:“这是哪里?”

  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在嘈杂的踏马、列队、喊杀声中:“回太子殿下,此处名为白登。”

  我一愣,手足似僵。

  后面的事情便如历史上一模一样,只是被围的人,从父皇变成了我。

  五万汉军,被冒顿单于以倾国之力的四十万人马,围于白登,即使我的双手满脸都沾满了鲜血,却仍然无法突破铁桶似的包围半分。

  我最后放弃了无用的冲杀,在被围最中心的大帐中,等待着最后的消息。

  一个月之后,围困被解,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但一切都晚了。

  燕王卢绾的确要跟我会军,他在行军的途中,我军的探报也有耳闻,并非虚情,但原来他的目的地并非在平成,而是在平城旁的代郡。

  我收到的那封书信是燕王臧涂世子用从逃出大汉时的燕王信笺和大印伪造的,而那个使者,本是卢绾得使者,前几次书信都是他所传递,但使者本是燕国旧人,私下曾与燕王世子有旧,早就暗通匈奴。

  而我被围时,匈奴要我大汉称臣,父皇自然不答应,匈奴威胁要将我斩杀。

  我的身份放在那里,天然便是匈奴要挟大汉的资本。

  父皇做了一件保护我也保护帝国的事情。

  这件事情使得陈平的计策变成了现实,他让人送贿赂给冒顿单于的妻子阏氏,阏氏对冒顿单于说:“主如今即使得了汉地,他们耕田我们牧马,您无法居住在汉地,更何况您围困的这个人,如今已经不是大汉的储君了,您围着他又有什么用?“

  冒顿单于闻言,同时也恐后方被陈平樊哙驱军直入,便解了围。

  而父皇做的那件所谓保护我也保护帝国的事情,便是他下诏书将我废为庶人。

  据说因为事关大汉社稷,所以并没有遇到很大的阻力。

  吕氏家族,在此事上完全失声;母后的态度,如今讯息闭塞,我并不知晓。

  我刚出了包围,便又接到了一道诏书,上面说燕王卢绾配合作战不利,被革去燕王爵位。

  陈平和樊哙的残军二十万不准回朝,留在燕地驻守,说是为了防止匈奴再次入侵,我却知道,这二十万是我和我的姨父樊哙的精锐,回朝不宜。

  陈平只身被召回,樊哙留守燕国,成为燕国丞相。

  而我,刘盈,成为新的燕王。

  那座落魄而萧瑟,两年前才被我血洗的燕王府,成为了我新的栖身之所——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破腹谢罪。后天更新章。<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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