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孺子牛

  我皱眉,猛地抬起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哑声道:“只有孤能救你……你睁眼,你看着孤!”

  他闭目不答,颈部的曲线仍是优美高贵,胸口的起伏却更剧烈了些。

  我翻身跨+坐在他身上,看着他隐忍地表情不由得一阵火起。

  侧身,伸臂便在他足边撕拉一声,将他裹着足的绢布扯下。他一瞬间皱紧了眉头,嘴唇被咬出红印,却只是出气,不出丝毫声音。

  一瞬间屋中弥漫满了麝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我垂首,只见张良给他接上的脚经处,开阖的伤口似乎还未完全愈合,如在白玉般的脚踝上蜿蜒着一道紫红色张牙舞爪的长龙,丑陋而妖艳,触目惊心。

  我嘴角不禁挑起一抹笑来,伸出带着厚茧的指腹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黏腻感:“疼么?”我问。

  他不答,精致的额上却布满了细汗,咬住的嘴唇轻轻颤抖,少许的黑发顺着汗水流淌的痕迹贴在他的脸侧,丝丝缕缕,散乱地铺陈在塌上,就像一幅即兴的泼墨。

  我笑出声来:“怎么,你每日就这么在楚王府里脚裹白绢?孤今日告诉你,你这就叫做‘裹足不前’……”说着,我掌中用力,在他足踝边按压,伤口处随即微微地渗出新鲜的红血。

  只见他的嘴放开了他的唇,只是微长着,压抑地细细喘气,仍是紧闭双目。

  “原来你竟是疼的,可你不说话,孤又怎么知道?”我凝视着他微颤的睫毛,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唔——”他细目微睁,漏出一点光华,喘着气冷冷地望着我。我却没有放过他眼角留下的一缕晶莹。

  我仍是跨坐在他身上,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眼角,将水渍擦掉。对上他的目光,我将指尖移到唇边,侧头将上面的液体舔掉。

  我轻笑出声:“咸的……”

  他的眼中愈加羞愤,连唇也随之抖动起来。

  我随即放轻了声音:“你看你,都疼成这样了,为何还不愿出言?只要你求饶,孤定不会为难你……孤今日来,不也就是为了你嘴里的几个字么……你体谅体谅孤,也体谅体谅你自己,可好?”

  他终于再次开口了,声音却是低沉嘶哑,他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孤从前教导你多时,你难道心中就没有一点仁义么?”

  “仁义?”我朗声笑了出来,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孤当然有仁义。仁义,那是孤的立身之本。”

  说着我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楚王太傅,你知道么……孤这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颗对君、对民、对天下百姓的赤胆忠心!”

  他虚着眼看我,哑声道:“虚伪之徒……无耻之辈……”

  我皱眉,伸手将刚才粘在手上的

  血迹擦在他精致无暇的侧颜上,如白玉上落下鲜红,他的表情随着我手划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僵硬。

  我轻笑了一声:“虚伪?无耻?真不想楚王太傅竟是如此看孤……然孤立身行正,天理可昭……”

  说着我顿了一下,伸手压住他胸口的位置,撩过茱萸,掌下的胸中是急躁不安的跳动:“先生,你这里面,装的可是你一人的功名霸业。一将成名万骨枯,你让天下苍生都为你功勋的祭奠,从无半分犹豫,这份决绝,孤没法跟你相比……”

  说罢我微顿,长叹出一口气:“孤和你不同。装在孤心里的,有天下苍生,有大汉社稷,有百年基业……孤披甲上阵,立志荡平四海;只为天下不再受屠戮,只为生灵不再受涂炭;只为四方安定,再无战火……你可以看不起孤,你可以觉着孤不如你却窃居高位。

  但……先生,你可曾想过,一个只为自己抱负而建功名的人,何能长久?一个心里只留了自己的人,何能宰割天下?”

  他闻言抬首望着我,缓缓地开口道:“古人说得对,大伪似真,大奸似忠……真不想……太子看似温良,却心若凌天,作低蛰伏……”说着他对上我的眼,眉角斜飞入鬓,似要撑起他曾经的气势:“真不知……若天下人看到太子现在的模样会怎么想?若是天下人看见太子殿下如此欺于臣师,又作何打算?太子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一辈子么?”

  我喟然叹道:“孤既然孤立志要荡平四海,为天下立心,为生民*命,习尧舜之圣治,开万世之太平,便自然要敢于面对史家的刀锋笔伐。

  孤做的事,不用所有人理解,小人们不理解,贱民们不理解,愚者们不理解,这都无妨。仆从眼中无英雄,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却是因为仆从只是仆从。

  你以为孤是毫无打算地便进了这洪流么。不,孤立身行正,天理可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并不在乎史家的褒贬,臣子的批判;但是……孤却有一个微薄的愿望……这个愿望自从孤遇见楚王太傅以来,就一直埋藏在孤的心里。”

  说着我双手撑在他发髻的两侧,居高临下地望他,目光诚挚,只见他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眸中倒影出我认真的神色。

  我郑重开口:“可就算天下都背弃孤,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孤,但孤一直在想,若是楚王太傅你能理解孤,就好了。若是楚王太傅在每次孤遇到大难时,都能站在孤的身后,就好了;若是孤被千夫所指时,楚王太傅还能给孤一个安慰的笑,就好了。

  这样孤就有力量继续战斗下去……第一次见到你,孤就这么感觉,孤看重你,信任你,仰慕你,敬爱你……”

  说

  着我牵起他的手按在我胸口的位置,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看着他瞳仁中自己的倒影,有些落寞地笑了:“先生……你看,这里面的心,曾因为你的教诲,而欣喜;曾因为你的训诫,而惶急;曾因为你的背弃,而悲伤……孤要的,从来就不多。可先生你……愿意给么……”

  我深深地凝视着他,他也许一瞬间有些恍惚,就连我放开了擒着他手腕的掌,他也似没有发觉般,手指仍抚在我的心口。

  一时间屋内尽是静谧,我颓然地笑了,有些寂寥的样子,轻轻地拿下了他的手,轻轻地转身,将他的脚抱在自己的大腿上,拿来刚才侍女放在床边的药箱,取出新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

  一层又一层,我一手轻握着他的脚踝,一手缓缓地将新的白绢缠绕在上面,动作轻柔。

  事毕,我起身时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脚踝从怀中挪出,放好。我转身背靠着他坐着,沉默半晌,我缓缓地开口:“孓城之战时,孤是性命交给了你的……你可知道?”

  身后没有回音,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轻叹了一口气,起身,着履,下榻,便要向门口走去。

  胸口的波涛还未平息,心中的火焰尚未熄灭,却没有想到,我如今,却又无功而返。刚才的发言,我清晰地知道我要说什么,该说什么,但真正说出口来……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自嘲地笑了笑,我迈开步子走去。

  却忽然,被拉住了袍袖。

  我心中一跳,忐忑又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来,却对上一双深眸。黑发顺着他满是虚汗的额头紧贴着他精致的面庞,如完美的雕像般,多一笔不多,少一笔不少,冰冷的容颜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漆黑不见底的瞳仁定在我的身上。

  修长的食指缠在我的宽袖中,我怔怔地看着他。

  也许只有一瞬间,我被吸进他的眼眸。里面很深,是我永远无法窥探的幽潭,挣扎却颓丧的风情,坚强却脆弱的信念,复杂得我看不懂。

  “先生?”出口的时候,声音是哑的。

  他无言地望着我,我在他的塌边跪下,我身长七尺,早已是男儿的体貌,本便不比他身短多少。

  我仰面望着他,伸手猛地将他拥进怀里。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觉得,似乎不得不这么做。

  我抚上他变得瘦削的脊背,他身上的汗液浸着衣衫,湿意一点一点地传来,我却丝毫不想放手。

  不知抱了多久,直到两具身体都渐渐地发热……

  我轻声问:“先生,你能给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低,带了沙哑的尾音:“我韩信自然能给,就看你刘盈,配不配

  要。”

  我闻言沉默不语,只是加紧了手上的力度。

  过了一会儿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由得低沉下去:“那先生,你看刘盈配么?”

  他在我耳边轻叹了一口气,我的耳廓微痒,他的嗓音似乎飘远,似乎想起了很久的过往。

  最后落在我耳边的,似乎剥落了繁华的锦簇和炫耀的荣光,寥寥落落只剩下两个单字。

  ——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欧欧非常的开心,因为昨天又多了一只长评,\(^o^)/~也谢谢作者瓶子。

  为了答谢西府小棠、苏美尔和瓶子三人的长评,表达俺开心的心情,俺决定这三天加更三章!从今天起,每日两更,今晚此更后还有一更,大约在十二点左右。明日下午三点左右一更,晚上一更~

  为了鼓励勤劳的欧欧,请大家表大意地写写对文文的看法吧~<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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