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雨

  心渐渐在胸口鼓动,不知是为了谁,还是为了谁说的那句话。

  胸口酸胀郁磐,却留一丝喜意,缠绕盘旋,如睡莲的盛开。

  房中点着烛火,过廊中却尽是黑暗。我透过声如行佩的帘蔓,隐约可以瞧见里面。

  楚王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内衬,绝无靓妆艳服,可在烛光下,仍是一道骇人的风景。他脸上的傲然,似乎更盛了。

  只能见到张良的背影,朦胧的橙黄中如一缕清浅的水雾,却听他续道:“不想眼见便要进蓟城了,却听闻了楚王您患足疾。”

  楚王挑眉:“你颦眉蹙頞而来,便是为此?”

  “是,却又不是。看到你,如今我总算放心。”

  楚王嗤嗤地笑了起来,“你在楚王府时言于我,太子有齐天之志,我在他身边,定能大展宏图,可wo日夜观察,却见他心浮气躁,口吐狂言,外无金玉,内存败絮,若他都能堪当大任,真是笑话。”

  张良叹了口气:“可……你若当时留在楚地,如今在皇城枭首示众的,便不是燕王的头颅了,你可曾想过?”

  楚王闭着眼:“天下苍茫。一具枯骨,有怎能比上万世的英明?”

  张良身子前趋,轻声问道:“于是你便以兵刀之险,试于太子?”

  “不错……”楚王放缓了身子靠在塌上,叹气道:“我潜神默思半月,才终定此良策……却不想……乾坤扭转,竟至于此。”

  “韩信……你并非铜经铁骨,为何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他是一国的储君,是安定天下的大梁,我只听闻过断臂求生,却从没有听闻过断头求生,你试验太子,于断头求生何以异?”

  却见楚王缓缓睁了眼,喟然叹道:“我将兵以来,以诈为上,皆是以少胜多;当年汉王与我戮力同心,汉王虽无将兵之才,却有容人之怀,我有越矩之处,他也是一笑而过,不以为意。如此胸襟气魄,方得我倾力相助,以死报效。韩信侍主,若无背弃,必得那人当得起才是。如今蓟城一役,我只是略施小计,太子便将我软禁于此,其胸怀深浅可知。我如今心如死灰,不复有志,忆及当日,痛入骨髓……我,只悔当初未听蒯通之计,起楚兵尽反。”

  “如此说来,到是我害了你了。”

  楚王摇摇头:“若我心中无意,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动心。我还是贪了。”他自嘲一笑:“我韩信此生此世,不贪美姬,不爱财物,却贪功名霸业。求不得,心生怨,终是陷我于此。”

  张良轻声道:“都会好起来的。你想……当年你在项王军中,情势比现在危急万分……”

  楚王怔怔地道:“不一样……不一样……”

  张良不言,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道:“你脸上这些新伤,是怎么回事?”

  得不到回答,张良续道:“这么说,是太子划的了?”张良叹了口气:“这说明……太子对你已起杀心,却怜你才能,不忍杀你。又或尽勘时局,不愿杀你。他尚年少,便如此深沉,日后定有可图。我虽屈蠖求伸,有归隐之意,但天下大局,无一时不在我心中;韩信,你扪心自问,太子这番蓟城大捷,搴旗取将,莫不是天纵奇才?”

  “这等小仗,五六年前,日日皆有。他连鼠辈藏荼尚无法摆平,何德何能该我相助?”

  张良倏地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步,我正咀嚼英华间,却听他提高了声音:“可是今非昔比,你熟谙韬略,不会不明白趋舍有时的道理。如今,还是那个诸侯四起的天下么?如今,还是那个愤烈之主方能雄起的天下吗?

  不是了,如今四海大同,要的便是太子这般温文尔雅,受礼知节的君主,他不善将兵无妨,只要你能辅佐他便好;他不善官人亦无妨,只要萧丞相愿意支持他便好。他温厚仁义,懂得赏罚,便是天下的大幸。当年你出陈仓的驿道,早已路断人稀多年。你当如今还是那个金戈铁马,用刀兵说话的天下么?天下的雄主,还应该对悍将毕恭毕敬么?那个干戈征战挫骨扬灰的天下,在项羽乌江自刎之时,便彻底终结了!”

  “太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效力于他?”楚王抬首,直视张良。

  张良顿步,良久不语,一时静谧。

  烛光伏潜在他的衣衫袍袖中,如水波不惊的镜湖,受不得一丝纷扰。

  我不禁屏气敛息,立身不安,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安宁。

  他的话很轻,如一颗小石子投在湖中心,激起圈圈涤荡的涟漪.

  ——“非我所愿,大势驱耳。”

  我一怔,垂下头颅,刚才那一瞬间胸口的剑拔弩张仿佛霎时偃旗息鼓,我转身招恶来随我轻步而出。

  到了中庭,我问恶来:“足疾之事,可是你告于留侯?”

  恶来满是沟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躬身道:“留侯过于孓城时,知臣在此处,方将臣遗在留侯府的衣衫兵刃一类,托人转交臣。又附书信一封,只问楚王足疾如何。”

  我点点头:“你如何回的留侯?”

  恶来沉默半晌,仍是面无表情地说:“臣回留侯,‘立于外,不曾知。太子独处于内,楚王戚戚焉,太子唤汤水,出时有布襟带血’。”

  我心下一怔……

  这……这说法……也太暧昧了些……

  我……

  我又何曾……

  原来张良口中的折辱二字,便是源于此了,他竟……竟以为我……

  我试探楚王时,于他身上轻捻慢压,却知道他和男子,不是初次……

  难道……竟连张良也知晓么……

  意识到症结所在,不由得羞愧耻辱。

  望向恶来……

  却见他眸中深藏的了然……

  不会,连他也误会了罢。

  若是恶来误解了三分,转告于留侯,变质后又长成了五分。

  当日……当日……

  我和楚王,气息是粗重了些。脚筋之事,也是我伏在他耳边言于他,可他焦躁惶恐和羞怒,却是实实在在……

  饭食之类,恶来送过便走,目不斜视;据说楚王头日,并不愿饮食,身上天寒被褥,一件单衣,从不曾下床……

  心下纷杂,我揉了揉额头,疲惫地道:“之前是孤没有嘱咐清楚,你再回殿口守着罢,不要说孤来过。”

  “诺。”

  我转身向前走去,来到府邸中的园林。用袍袖掸开灰尘,我坐在石阶上。灰败的天空如暮色沉霭,罩于穹顶岿然不动,我却如坐针垫,心如乱麻。

  刚才令人震惊的发现,我尚且未从中回神。自嘲一笑,我又为何为这点小事庸人自扰,君国天下,还有那么多大事,那么多未理清的纷繁,那么多未建立的功勋,等着我殚精竭虑,去开天拓地,怎么……就兀自失神了呢。

  家国大业、心中迤逦、楚王、留侯,一切都如园中的枯槐,枝叶扰杂,在我的胸中呼啸成飓风。

  我深深地呼吸着夜晚厚重而烦闷的空气,如果这是安宁,我也只能坐享。

  我想要生存,不愿死亡,

  我珍惜心中最后一份慰藉,却也放不下王图霸业。

  我深深地吸气,一切……似乎皆从不遂我之愿。

  我看中的人,不愿随我;

  我心中的情,也无天日。

  无奈笑笑……这些……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水渍坠在我的发梢,仰面而望,原来天空早已聚起磅礴的雨势,黑云压城,只待一声响雷,便可顷刻而下。

  渐渐地,眼前的青石板上,响起激越的雨声,水击石响,一时间电闪雷鸣。

  园中孤木一只,被雨打落;我坐在檐下,脚边聚成水坑,纹龙之靴沾湿大半,显出暗色、

  雨将世界汇成一片洪流,园中草木叶,皆在大风里倾听幽冥。

  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迷茫的雨色,看向那柄雾中的烛光。

  心中原本还附带些冠冕堂皇念恩的说辞,如今我却终是知晓,在我最彷徨无措的时候,心,是被他暖了一半,被母后暖了一半。

  如今想空出些地方,放个别的人,却已无法了。

  可我和他,终是君臣,如隔山岳。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打了一个寒颤,却见身侧一缕雪白的纹袍,在夜中晕出白玉的光华。我心下一震,转头却见他抱着一只斗笠,遮在我的上方:“殿下,莫要着凉了。”

  “你来了……”我微笑,“孤正在看雨。”

  我指着园中风凄草木,雨水不曾卷来的洪流,此刻于我,压抑的胸膛中,却不啻山洪爆发。

  他若无其事地翻身在我侧坐下,将斗笠置于旁:“这雨势头真大,午后方还不觉,竟在晚上聚了许多云气。”

  我笑了笑:“天有不测风云。”说罢我言顿,恍惚间却已经有一句话脱口而出:“子房先生,你可曾怪我?”

  张良抬头看着水帘落幕般的清雨,淡淡地道:“我在蓟城十里外,才收书知楚王之疾。见到太子,亦有所误解,多有失礼处,还望恕罪。”

  我伸手过去,捉住了他的手,一片冰凉的寒意侵袭而来,我不禁握紧了:“子房先生,谢谢你。”

  他不着痕迹地轻轻勾唇,似乎便要隐于一片雨色中,“这是臣的本分,臣受太子所托,该当为太子平乱定危,何言相谢。”

  我蓦地拉过他的手,他身子本便多病羸弱,瞬便被我拉靠过来,我顺势压住他的胸口,欺身而上,闭眼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温温凉凉的触感,柔软芳香的气息,蚀骨的温柔,不禁让人忘神驻留。

  胸口酸酸胀胀,我缓缓地张开眼,却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却隐于磐石般的决绝与沉稳:“殿下,放手。”

  他并不比我高大多少,我却仍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喃喃地唤道:“子房……”夹杂在嘈杂的雨声中,飘落在凌乱的风声里,草木呼啸。这一声子房,不知能否传到他的心里。

  他淡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太子殿下……”

  我从他的胸前抬首,面颊上已沾上了胸口冰凉的寒意,那是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在夜风中酝酿出的阴冷。

  他推开了我。

  我便随即撤了手。

  他倏地起身,身侧的玉石挂坠,垂在一旁,随着他的袍袖骤起,撞上的我的脸颊——冷、硬,而不通迤逦。

  我抬眼,他却已从走我身边走过。

  我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斜风骤雨中渐行渐远的一抹白袍,如水帘天幕而下,旷古绝伦,无双国士。碎风飘絮,身世浮沉。

  真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真想知道,他胸口中的心,是怎样跳动。

  直到他的身影在一片雨色中隐去了,我才蓦地回神,身侧的斗笠还兀自湿润地垂着水珠。

  蒙蒙的细雨,便如上一世一般,却牵起了我从未有过的情绪。

  上一世,我虽皮囊算不上顶好,但每去夜场,总不缺人,男人和女人,来者不拒,皆是温柔以饕餮。并非我自甘堕落,只是心中空乏,没有遇到那个人。每当在宾馆醒来,看着满床的狼藉,空空的床铺,夜里虽是得意,回神却往往空虚厌恶。上一世,我并非善于爱人的人,我独立自信,有一般年轻人皆有的张狂和浮躁,人生的路上,我甚至没有遇到过大难忐途。

  我也从不知道,这种在绝境中渴求别人的感觉。

  等脱离困境时,将干涸致死却被灌入的那流清泉,却已悄悄潜进了心,不留一丝痕迹,甚至不为我所惊觉……

  籍孺挑逗我,我困扰之余,本该自豪于自己的高贵的身份甚至强壮的身体,可眼前却如隔开了薄如蝉翼的雾气。我虽被籍孺的美色吸引,但心中却留着一丝清明。似乎内心一角澄澈,将我从焚身的欲+火中抽拔而出。

  当我隐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喜悦,却是恍然自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只想与他缠绵。

  可……这不再是前世,这是一份无法开口的恋情。它不容于君臣,不容于父子,不容于时势。

  它现在淡如秋月置冰壶,可我忧患不久的将来……它在我言不出口的万般无奈下,生生催成苍天之树,根深叶茂,占满我的异世而来的空寂。

  我韬光晦迹,亦无上世抛弃一切乾坤换日的勇气。我如今不再是孤单一人,身后的家族盘根错杂,我无法背弃。

  江山美人,

  江山千里之重,

  美人咫尺之轻。

  如此,求不得,不如一试。

  早断,早了。

  我甩开额上的雨雾,猛然站起,奔向官邸的马厩,跨上战马,身后的亲兵尚不及跟随,我抽动马鞭,披上他落下的那只早已冰冷的斗笠,在雨中纵马而驰……雨落在脸上,却是滚烫的触感,心下自嘲狂笑,伸手拂去眼角的晶莹。

  劲风割面,

  夜色阑风吹雨,

  铁马碎冰河。

  直到看见蓟城巍巍的城墙,我才恍然,如梦般勒马。

  踏进燕王府,我浑身透湿。

  我走向王府的大门,有人从两侧拉开。

  我走向内殿的大门,有人从两侧拉开。

  我走向寝卧的外门,有人从两侧拉开。

  风雨早吹乱了我的侧发,它贴在脸上,黏腻而不适。扑面而来的,是明烛中温暖的火光。

  刚进内室,却见一个人影跪在我的塌边,似乎被灌门而入凉风吹得惊觉,倏地站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他自暴自弃般轻扯了腰上的松垮的缎带,身上绣花的袍子便瞬间坠落下来,露出他全身的赤+裸。

  在烛光下没有一丝缺憾,背侧的那只牡丹,在火中绽放得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亲买v支持,欧欧在这里鞠躬道谢~~(@^_^@)~<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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