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择

  竹条落在了地上,我这才回神,缓缓地松了手。

  水殿风来暗香满,庭室无声。

  他微微虚了眼,挑眉:“太子……?”

  我忍着背上如撕扯般的疼痛黏腻之感,面上扯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孤失敬。”

  说罢我缓缓后退了一步,重新跪了下来,将双手撑在地上,这一动一静间,背上血液叫嚣,在经脉中乱窜,似乎要奔涌而出。

  细汗沾湿了额头,我能感到太阳穴上鼓鼓跳动的脉搏。

  却听见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浩然萧瑟,似乎离我很远:“太子……起来罢,今日授业止于此。”

  闻言,我抬首,只见他缕了缕袍子,神色仍如青山之巅的孤傲。他步伐如常,掀起绣着联翩万马的锦袍,抬步迈过了门槛,径自去了,只留下一室幽香。

  我长叹出一口气,身后即有宦者躬身轻步进殿,想将我搀起。我回首冷厉地道:“出去!今日之事吐露出半个字,孤唯你是问。”

  那名宦者闻言脚步一顿,头低的更下了,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阑干外一片薄云还未散去,清疏的钟声便在皇宫上空回响起来,方才将我思绪拉回。

  长长叹出一口气,缓缓垂了眼,双手着力,自己再次爬起,刚才情绪激昂未发,背上条条纵纵只是麻木,如今心中不愉,方觉疼痛难耐……

  楚王,西楚霸王……

  这两个名字就如同一根深刺,扎在了我的心里。

  一件一件,站立着将自己衣衫着好。微凉的锦缎贴上背部的皮肉,几乎立即沾上了液体,鼻腔里似乎传来微微腥味。

  此事定是瞒不过,要传出去的。

  但作为太子,此事我无意宣扬。既不能让门外宦者如此光明正大地看到我满身伤痕,亦不能让一个宦者,搀扶着太子出殿。

  楚王此事,可大可小。如今他既然已为“**党”,我自然要为他遮掩。今日之事,我这个当事人,便要浑不在意,如没事人一般,如此方能将此事尽量置于自己的掌中……

  繁杂思绪在我心中一缠而过,待剪欲断。

  着好衣衫,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步履如常地出殿。

  “太子殿下……”恭敬而细弱声音在身后响起,请示道:“太子殿下可需步撵?”

  我谦和一笑:“今日风和日丽,孤还想散散步,尔等就随孤罢。”

  说罢我信步在庭院中走着,可平日里几步的路程,如今却感觉血都涌到了背上,脚步却有些虚浮。我的目光扫过一片片盎然的绿意,晨间的露水原来早干了,只剩深沉的苍翠。

  终回到了未央宫,我又坐着陪母后说了几句话,母后拿出点心来给我吃,我带着惯常的微笑,边吃边赞,直待一盘点心都用尽了,母后才若无其事地领着我,回了自己的寝宫。

  一进寝宫,她立即屏退了人,我走到塌边,终是放松自己趴在上面。她在我身边坐下,帮我除了外袍,又一件一件剥开微微染血而贴于后脊的衣衫。我压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唤来心腹宫人,拿来药箱,亲自帮我上药。

  “疼么?”她在我背后问我。

  我微微一笑:“这算什么。”

  母后的手重重一按,我挑了挑眉,没出声。

  她又问我今日究竟是如何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后。

  待上毕了药,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只见母后怔怔地地看着房中跳动的烛火,火光在她眸中轻吟,似勾起了遥远的记忆。

  我不禁开口:“母后……”楚王和项王……到底……?

  她回神对我安抚一笑,我终是没有问出口,她叹了一口气道:“你今日如此,并非不可。这样看来……你……想用楚王了?”

  我心中一动,嘴上只是说道:“他为我太傅,我自然要为他遮掩。”

  她目光中似乎有深澜,像浮动的青云里穿过斜阳寒鸦,她深深地看着我,却并未再开口。

  我试探着问:“母后……儿臣今日……举措失当么?”

  她垂下了眼,声音极低,轻的像一片落叶拂在我耳边,一石激起千浪:“若是此事闹大,你亦可借此于楚王决裂……”

  心中一震,她这是要……废了楚王这步棋。

  我看着她如深潭般的双眸,深处隐着如剑如血的寒光,她的黑发散落在她背后,如艳阳下的修罗。我怔怔地道:“如此……今后无论父皇……”我还没有说完,母后就伸指按住了我的唇,唇间冰凉。

  原来如此……

  若是我借此大闹一场,真能伤重数月不起,心中苦闷,母后再去求父皇免去楚王为我太傅便可。父皇原本目的便是召楚王进京,我是引子,至于引罢该如何自处,父皇似乎并无上心。

  若真能如此……

  日后……无论父皇要弑楚王也好,楚王要谋反也罢,我皆可便宜行事。甚至……我能站在危险的对立面……更甚……我可以利用这个危险,说不定……父皇会暗示我除掉楚王……

  我望着母后沉静如深潭的面庞……这才知道……原来,在我一心一意想以保楚王自保时,她已经考虑到了另一面……

  思绪便如脱缰的野马般奔腾起来,在脑中的涌如迅雷。艳阳之下,沧波骤起。

  我望向她的眼,其中的沉静一瞬间让我乎相信……只要她愿意,她便能做到。还记得……一月前楚王来京时,她的意思,尚是让我与楚王共襄大业;如今,她却又透了另一层意思。

  背上微微起了寒意,心下不禁暗忖……

  是楚王来京之嚣张行事,让她变了初衷;还是有别的隐情?

  这件事,得我万般周全思绪……

  楚王于我,事关重大。

  若是要废楚王……我此生……可能便无法驰骋沙场,以为大汉建立功业来为自己谋取权势了……

  父皇百年之后,我即使登大宝,定也是靠着母后荫庇,她的血,她的泪,甚至还有姐姐的付出与牺牲——她们都要代替我披甲上阵。到那时,我就算能坐在天下的最高处,可是权力仍不会握在我的手中,我仍会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君主。

  内心隐隐有种感觉——我这次退了,撂下担子,天下都会看到我的懦弱,为了区区一笞,便容不下天纵奇才。也许,我从此不再有与母后并肩而立的政治资本……

  若是不废楚王,总有一日,我要和他驰骋疆场。

  可……父皇真能让我掌兵握权么……

  他会不会因为猜忌,根本就不给我这个机会……那楚王与我一处,既于我无用,于大汉家天下之霸业也没无法出谋划策。一个无法给皇室带来利益的权臣,离兔死狗烹也就不远了……

  如此,他便会成为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刀。

  而我选择的轨迹,选择的福祸,都要看父皇的态度。毕竟他并非反对太子掌兵去灭诸侯,历史上戚夫人就曾进言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刘盈去平定黔布谋反,父皇当时却是答应了。

  但……他真能容忍楚王为我羽翼么?

  我想到了一个人,上一次便是他将我救出绝境。如今,有些事情,若是不向他请教,我也不太安心。

  沉吟片刻,我道:“母后……今日下学也早,自楚王来京以来,我却从未去拜谢过留侯,今日想去看看他。”

  母后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可知道如何言语行事?”

  我点点头:“自然不能直言,要旁敲侧击。”

  “你去吧,不想留侯却与你投缘。”说罢她为我拿出了新的衣衫,背上的药似乎早就酿干了,穿上干净的绸缎,我便起身前往留侯府。

  进门时仍是那位老仆为我开门,他面上如深沟般丘壑连绵,我不禁望了他一眼。

  将母后赏赐等物让随行宦者交给留侯府的下人。张良听说我前来,来到门前相迎,清雅美丽的面容似乎从不为俗世所扰,飘若惊鸿的身影在烈阳下袍袖鼓展宛如飞雁,眸中如飞镜重磨,一汪碧潭。

  他行至我面前,微笑着:“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我拉住他的手,柔软的触感让我心中压抑的纷杂和无措不由得安静下来,我缓缓舒出一口气,和煦地笑着:“孤甚为想念子房先生,今日太傅放学早,便抽空来此,如此又要叨扰子房先生了。”

  他垂眸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进府的通路,轻挥袍袖请道:“太子殿下……”

  我随他入堂,和他在榻上面对面地坐下,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每次来留侯府,总能见到那位壮士……”

  他放下茶盏,抬眸望我,漆黑的瞳仁灿若星辰。茶香漫漫,半晌,他方会心一笑:“太子是说臣之老仆?如今他已年过五旬,只为臣看守家宅而已。”

  我深深地看着他,低声笑道:“孤看他双目炯炯,精神矍铄,定是宝刀未老。孤身边亦不曾有如此好功夫的,不知子房先生能否割爱……”

  他怔了怔,垂下了眼:“不想太子连此事也是知晓。”我自然是知晓的,当夜我从留侯府回去,提到此人,母后自然言于我了。据说那名老仆当年侍秦为侍卫长,秦皇恐暗杀不防,让他练死士,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纵剑去,深藏身与名。

  目光落在他铺呈在塌上素雅的锦袍上,我垂目谦和地笑着:“不错,孤听闻他在秦时,专为秦帝练死士。”我压低了声音,不禁略为沉吟:“孤……也正有此意……”

  他的袍子在榻上拂过,滑了下去,我抬眼,原来他已下塌,只见他走过去将内室的门阖上。转身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太子殿下是真想要他?”

  我垂下眼,长长叹出一口气:“只是……孤……恐父皇生疑。子房先生……若是孤有一二爪牙之士,您说父皇会如何看孤?”

  其实,我问的又何曾是那名老仆,我问的,自然是楚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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