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折扇和靴

  “这里边……有一段小故事。WEnXUe”

  莫惜哥扶着母亲坐了下来,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两年之前,小猪儿和他父亲在长洲老家,给他爷爷祝寿。宴席上,他爷爷送给他一把扇子,让他好好保管。两天之后,这把扇子被一个盗人盗走了。盗人取走扇子的同时,还在放置扇子的书桌上搁下了三两银子。”

  “小猪儿把扇子被盗和三两银子的事儿告诉了他爹,他爹却不相信扇子是被盗人盗走的,而是以为小猪儿把这扇子拿到街上卖了银子。在他爹眼里,小猪儿向来是个调皮捣蛋、谎话连篇的孩子,所以无论小猪儿怎么解释,他爹始终不相信,并让他务必把偷卖的扇子再找回来。”

  “小猪儿自然无扇可找。他被他爹逼得急了,就要以死明志。他带了一把小刀,又拿了一块木牌,跑到闹市中。木牌上写着,‘谁偷了我的扇子,有种的站出来。天黑之前不现身,我就死在这里。死了变鬼,缠你一辈子。’”

  “当时是夏日的正午,小猪儿就站在闹市中举着牌子,不吃不喝。牌子挺重,太阳又毒,小猪儿连晒加累,几乎要晕倒在地上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个盗人终于良心发现,就走到他面前,把扇子交还给了他。”

  “盗人知道,单是把扇子还给小猪儿,还不算完事。于是盗人就和小猪儿一起来到朱家。盗人当着小猪儿他爹的面,把自己盗取扇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并请求小猪儿他爹不要再冤枉儿子了。”

  “想不到的是,小猪儿他爹根本不相信盗人说的话。盗人以为,他爹一定是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盗技超绝的盗人。于是,盗人就把扇子放回到原处,并将自己盗扇的手法和经过一丝不差地重演了一遍。并解释说,这种盗物的手法寻常得很。”

  “然而,事已至此,小猪儿他爹不但依然不信,还误以为小猪儿和盗人串通一气,妄图借着盗人来开解自己偷卖扇子的罪过,并且厉声责骂,说是偷卖扇子本是小事,结交盗人可真是门户之耻,罪不可恕!”

  “盗人见他爹如此顽固,实在无话可说了,长叹一声就走人了。盗人离开朱家没有多远,小猪儿泪痕未干地追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盗人面前,请求盗人收他为徒!”

  莫惜哥时急时缓地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言,神色凝重地瞧着朱留敢,一声轻叹。

  戚文依听儿子说了这段故事,刚才对大蛇的畏惧之情已经消去,转而感觉胸臆间有一股怒气。她一拍茶桌,愤然道:“阿怜,这个盗人是哪个王八羔子?这么卑鄙无耻啊!这盗人一定是范星澜那个帮的吧?”

  莫湘梨听婶婶骂声出口,差点笑了出来。心里暗道:“单看你和我哥哥的聪明才智,你真不像是我哥哥的亲娘,怎么差这么多呢?我哥哥把故事说得这么真实细微、声情并茂,最后都点明小猪儿要拜盗人为师了,你居然还不知道这盗人是谁!你真是……笨蛋!”

  莫湘梨本就聪明,听别人说话时,又十分注意说话人的语气和表情。莫惜哥的故事才刚说了一半,她就已经听出,这位盗扇的盗人,就是正在说故事的哥哥!

  果然,莫惜哥叹了口气,向戚文依道:“这个盗扇的盗人,就是北盗帮的盗主,就是我!”

  “啊?”戚文依吃惊不小,懊悔自己不该辱骂儿子。她随即一笑,向朱留敢道:“我瞧你小子挺聪明的,怎么你爹就那么笨呢?我儿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你爹还以为是你偷卖了扇子!你爹真是笨蛋!”

  莫湘梨心里暗笑:“五十步笑百步!婶婶,你说你自己呢?说别人之前,拜托你先想想自己呀!”

  只听朱留敢道:“对!俺爹就是个笨蛋!他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最爱冤枉人!在他眼里,除了他自己清清白白,所有的人都是丑陋不堪!他幸亏是当了个芝麻粒儿大的小官,要是让他当了皇上,他一定是千古第一昏君!”

  他在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拳头紧攥,泪花莹然的眼眸中充满了愤懑。

  莫惜哥见他如此怨恨父亲,心里深感歉疚。想世人骂人,乡野小民骂那些缺德之人为断子绝孙的“绝户”,算是怨毒无比的了。而史书上骂人,不是奸臣就是昏君,尤以昏君为甚。朱留敢如此诋毁父亲,心里对父亲冤枉自己的悲愤可想而知。

  莫惜哥叹了口气,低声续道:“当时我盗取那把折扇,并不是因为那把扇子多么值钱。那把扇子是把寻常的纸扇,只是扇面上所画的花鸟鱼虫十分精致,我知道师父喜欢扇子,就想盗了这把扇子送给师父。我要是早知道盗扇之后的严重后果,这扇子就算是纯金打造的,我也绝对不会动上一动!”

  他低声说着,满脸愧疚地瞧着朱留敢,歉声道:“我盗走的,绝不仅仅是那把扇子,我还盗走了你和你爹的父子之情!我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你们爷俩!”

  “大哥,你别这么说,俺听着心里难受!”

  朱留敢紧紧握着莫惜哥的手,使劲咬着嘴唇,不肯让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流落脸颊。

  他抽了下鼻涕,恨恨道:“俺爹就是那样的人,不怪大哥!俺跟在大哥身边开心,跟在俺爹身边不开心!俺爹从没把俺当成好孩子,俺就算再乖,就算没有那扇子的事儿,俺爹早晚也会把俺瞧成坏人、把俺赶出家!俺早走了,早利索!”

  其实,两年前朱留敢拜莫惜哥为大哥,随后离家出走,纯属自愿,并不是被其父朱纨赶出家门的。朱留敢这么说,只是觉得父亲那么冤枉自己,就等同于把自己逼出家门。

  莫湘梨见哥哥满脸惭愧,心里有些不痛快,便开解道:“哥哥,我觉得小猪儿说得有道理,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听你在说着故事,我心里就想,如果小猪儿的爹没有平白冤枉儿子的爱好的话,那么……那么小猪儿是不是也该想想,爹爹为什么那么不相信自己的话?”

  莫湘梨的话虽然说得委婉,但话语间的意思谁都听出来了。那自然是说,有其果必有其因,想必朱留敢本就是个品性顽劣的孩子,在被父亲冤枉之前,想必也做过某些让父亲见责的事。事儿做多了,父亲对孩子成见已深,冤枉孩子也未必不在情理之中。

  朱留敢缓缓地侧过头,伤心的目光移在莫湘梨身上,愕然道:“湘梨姐姐,你就这么讨厌俺么?”

  莫湘梨心里一怔:“你知道我的名字?噢,一定是哥哥跟他提起过我。”

  她见朱留敢脸上很有凄楚之色,正想假意安慰几句,忽见朱留敢放开莫惜哥的手,霍地站起身,大声说道:“你们瞧不起俺!觉得俺生来就是孬种!俺就不在这里,俺这就走还不行!”

  说完,伸手抹一把泪水涟涟的眼睛,极力忍住嗓间的哭声,快步向院外跑去。

  “小猪儿,站住!”

  莫惜哥一言既发,两步便赶上朱留敢。一把扯住他背上的灰布包袱,一手按在他胸口,看着他泪流满面,心里倍感痛心,一字一顿地道:“兄弟,就算孔夫子也觉得你不好,你大哥也会说孔夫子是放屁!你要知道,你大哥从来没觉得你哪里不好!”

  扑通一声响,朱留敢背上的包袱跌落在地。包袱虽然半开半系,油灯的灯光又颇为昏暗,但莫惜哥向包袱只是略瞥了一眼,便看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湘梨,你刚才说的话不对!你知道么?”

  莫惜哥责问莫湘梨的语气相当严肃,沉声道,“你快过来,给小猪儿道个歉!”

  莫湘梨见哥哥怒了,连忙走到痛哭流涕的朱留敢身前,低着头道:“小猪儿,我刚才说的话不对,我给你道歉,你别哭了……”

  莫惜哥伸手一指地上的包袱,说道:“你先看看包袱里装的什么,想想有没有属于你的东西!看好了,再正儿八经地给小猪儿赔不是!”

  “噢。”

  莫湘梨小声答应。她扪心自问,自己既没有给朱留敢道歉的诚意,也不觉得有给他道歉的必要。要不是哥哥喝令,朱留敢跑了就跑了,自己是连站也不会站一下的。

  她捡起地上的包袱,放到茶桌上解开,只见包袱里放了三双崭新的鞋子,还有两个干巴巴的烧饼,此外并无别物。

  那三双鞋子,一双是天蚕靴,柔韧性极好,是哥哥的所爱。另外两双,一双为暗红色,似乎是婶婶常穿的红锦靴,但质料显然比婶婶所穿的要好得多。余下一双水蓝色的绫丝靴,单是颜色就是自己最爱的,摸着鞋面上那柔软的上等绸料,再瞧瞧朱留敢脚上那双破旧的苍葛鞋,心情突然十分沉重。

  她不问可知,人家朱留敢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是来送鞋的!<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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