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咽离愁

  夏日天长,一点残阳西挂,余晖似金光笼罩林府,更有些天宫云霄之感。

  晚风轻轻地吹着,吹散了白日的闷热,送来淡淡的清香。

  黛玉脸上的笑,比夜间盛开的玉簪花还好看,微微的羞涩,像是白瓣儿泛红丝。

  “三爷,四哥的丹青真好呢,画得我就像是真的一样。”跨进饭厅里,黛玉轻快的声音有些喜悦,都说别人是大家,真正的大家可是低调的四哥呢!能将西洋油画的技法运用得这般娴熟,画得这样栩栩如生,真是少见。

  而且,四哥画的可是她呢!想一想,好得意啊!

  康熙闻言有些兴味地道:“哦?老四还会画画?朕怎么没见?”

  胤禛忙道:“儿臣当以学业为重,琴棋书画不过是消遣,不敢污了皇阿玛的圣眼。”言辞恭敬,却又小心翼翼。

  康熙点点头,笑道:“好了,快来吃饭罢,朕批阅几本奏折,也饿得慌了。”

  皇帝吃饭,不与人同桌而食,因此康熙在上席,胤禛在右边侧席,林如海父女在左边略下席用膳,席间倒也无话。

  黛玉却不禁心中哀叹,这就是父子天伦,在皇权之下,竟是冷淡至此!

  寂然饭毕,黛玉看不过康熙与胤禛这样的父子情,早下去歇息了。

  康熙却与胤禛以及林如海三人在书房中议事,待得三更方歇息。

  康熙年年都往承德行宫避暑,今年南巡,不过半个月光景,就很是不耐烦了,幸而林家构筑清静透风,处处碧浓,冰块更是流水价似的送进来,吃着江南特有的菱角瓜果等物,风送幽香,倒也沁出丝丝凉意,方消散了些暑气。只是康熙享福至此,却加剧了林家大笔银钱支出,却又都是后话了。

  康熙南巡亦带了七八个儿子同行,然只有胤禛陪同他居住贾府,一则,胤禛沉稳内敛,生性沉默寡言,是为膀臂,又不生是非;二则,自从佟佳氏薨逝,胤禛生母德妃只顾着四岁的幼子胤祯,不肯教养胤禛,康熙便多疼些儿。

  胤禛在宫中,也只与敏贵人生的十三阿哥胤祥极亲密,如今与黛玉又十分契合,颇有兄长风范,难得见到他展颜而笑,气宇温和,因此康熙白日里若是四处游玩,必定留着胤禛在林府陪着黛玉。那黛玉天资灵慧,言语又直率,每每书画诗词之精,竟不比胤禛逊色,两个不免每日里斗画争词,倒也十分乐业。

  天气炎热,蝉鸣幽幽,花柳倩态,康熙午睡,林府上下一片寂静。

  黛玉端着一碗绿豆汤轻巧地走到胤禛所居的小院,悄声细语地唤道:“四哥!”

  轻声细语,似幽谷黄鹂儿圆润婉转,十分娇嫩。

  纱门吱呀一声打开,胤禛皱眉道:“大热天,暑气未散,你过来做什么?仔细身子弱,又中暑。”

  “雪雁熬了绿豆汤,我尝着好吃,已经用冰块镇过了,给四哥送一碗来,解解暑气。”端着白碗盛着碧汤,黛玉粉面如玉,香汗微微,笑得很开心,虽然胤禛语气生冷,可是他还是关心她啊!

  不知道为何,也许,同是没有娘的人罢,她喜欢跟着他亲近。

  胤禛闻言怔了怔,心中涌起一种感动,忙让了进来,一手接了雕漆托盘,一面脸上却隐隐一丝怒气:“丫头都到哪里去了?让你亲自送来?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们可担当得起!”

  黛玉却倒着后退两步,笑道:“是我自个儿送来的,四哥不许骂她们!”

  说着一溜烟往自己院落中跑去,轻快的声音洒落下来:“回头让人送冰块来!”

  胤禛看着她曼妙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他小时候曾被康熙责罚,盛暑跪着请罪,烈日炎炎下最终不支倒地。从此以后他最是怕热,每每初夏至,他也是汗流浃背,喘息艰难。虽然这几年他练功有小成,极力压抑,可是依然奈何不了怕热之症。

  这件事情除了十三弟胤祥之外,旁人很少知道,可是如今却让黛玉发现了。

  她年纪虽小,可是很细心,很贴心。

  小小一碗绿豆汤,用料丰富,颜色清透,很香,很纯,吃在嘴里,化在舌尖。

  一抹不让烈日的暖意,油然而生,就如绿豆汤,炖在炉子上,越来越浓。

  大块大块地冰块送了过来,丝丝白气,就像是心情氤氲。

  呀!这样的人儿,竟是上天送给他的仙子么?为何竟是这样体贴入微?

  晚上胤禛陪伴康熙左右的时候,却见黛玉眼睛红红的,神色颇为委屈,不觉一怔,轻声问道:“怎么了?”

  黛玉眼眶登时更红了,长眉纠结着淡淡愁绪,眼角却沁出一丝儿晶莹来。

  见到黛玉默不作声,只是静静流泪,玉承明珠,花凝晓露,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胤禛不由得又问了一遍。

  林如海叹道:“今儿个贾府打发的人带着她外祖母的信已经到了,信里头的意思儿,就是老人家多年没见敏儿,如今对玉儿想念得很,执意要玉儿过去陪伴着老人家。只是玉儿说她尚在孝期,又要伺候父亲,不肯过去。”

  听到父亲这么一说,黛玉低声啜泣起来,百般不舍。

  说得胤禛心中立即亮堂堂的,也有些不忍她父女分别。

  沉吟了片刻,方对黛玉柔声道:“虽说那是外人家,只是你去了京城里,四哥和皇阿玛必定护着你周全的,再不叫人欺负了你去。你原是极懂事的,怎么却不为你爹爹着想一番?他如今做的是江南道的盐课御史,断了许多人的财路,他们不敢对你父亲下手,然你却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原是你父亲的命根子,你父亲一心一意要保护你,便有了后顾之忧,岂不是两面失策?”

  一席话如同雷鸣电闪,煞是掀起黛玉心中一阵波澜来,震惊地看着父亲,为什么,她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如今不是康熙盛世么?圣明天子坐龙庭,为何还有这样龌龊的事情?

  林如海轻叹一声,摸着爱女的头不说话,道:“玉儿进京可好?”神色间十分坚毅,已经是下定决心了的。

  黛玉原是个识得大体的女子,素知父亲一腔保国安民的抱负,见康熙父子与父亲都想让自己进京,依附着外祖母生活,纵然心中有千万般的不舍,但听了胤禛的话,只觉得比从心里掏出来的还恳切些儿,也只得含泪答应了。

  林如海见状,心中不禁一酸,鬓边白发更形明显了,神态也憔悴了好些。鸳鸯失了伴侣,连理枝枯了半边,年未足五十,可却已经心力交瘁。林家子孙单薄至此,门庭不密,自己一生公正廉洁,上对得起国家社稷,下对得起黎明百姓,只是,保护女儿却是有心无力,让他不由得老泪纵横。

  康熙一旁也瞧得心中酸楚,叹道:“爱卿为国为民,朕岂能薄待?老四,传旨,盐课御史林海赤胆忠心,为国为民,朕心甚慰,着令林氏家族,但凡林海之家业,一草一纸,皆归其女林黛玉,旁人不得觊觎半分!”

  按照大清律例,出阁与未出阁的女儿家,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因此不能继承娘家产业,但凡没出阁的姑娘,也顶多不过一副嫁妆罢了。林如海一生勤恳,挣下来的家业,最终黛玉能继承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因此康熙这道旨意一下,林家所有家业,尽归黛玉,可谓隆恩浩荡,也减了林如海的顾盼之忧。

  林如海听了,自是感激涕零,终于放下最后一点心事。

  黛玉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为人子女者,如今却贪图安逸,抛下老父独自进京,这一去,归来不知何时,前途又是十分渺茫,让她怎么能不伤心?此时此刻,心中竟是十分憎恨起了女儿家的身份,若是生就男儿身,如今,她也能建功立业,替父亲排忧解难,必不致骨肉分离,一南一北。

  书房中一阵静谧,唯见青烟袅袅,唯听哭声哀哀,窗台上的玉簪花也略见憔悴,似乎恋恋不舍小主人的背井离乡。

  康熙的意思,原是等到起驾回京的时候,让黛玉随驾北上,不想黛玉天生孤僻,竟是不肯,又振振有词地道:“三爷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不知道外祖母家又是何面目,若是得知此事,又岂有不啰唣的?臣女也平添烦恼。因此竟是随着外祖母打发来的人一同进京罢了。”

  康熙闻言,与林如海素知贾府脾性,也就罢了,只吩咐人暗中保护进京。

  登上兰舟,黛玉披着一件素白披风,凝立船头,衣袂蹁跹,宛若凌波仙子。

  烟柳千万行,行行若泪垂。

  流水清泠声,声声似悲泣。

  紫燕掠过水面,震落粉荷无数,朵朵坠碧叶,片片似忧伤。

  眼眶儿不知不觉又红了起来,黛玉望着胤禛依依不舍,噙着一抹笑意道:“四哥哥,我还欠着你一件东西呢。”

  胤禛心中一痛,轻声道:“傻丫头,等回了京,你再送我也不迟。”

  黛玉歪着头,笑道:“也是,京城是四哥的家,早晚还能见的!”

  那是四哥的家,京城中有皇宫,可是,京城里的荣国府,却不是她的家啊!

  目光如水,犹带迷茫,缓缓掠过眼前的老父,不禁又悲从中来。

  林如海上前道:“玉儿,该启程了,到了京城,就吩咐人送信回来。”

  黛玉点点头,狠了狠心,转身掩面奔进了船舱,由着兰舟过水无痕。

  林如海与胤禛过来送行的,都不由得驻足河边,久久不肯离去。

  忽而船舱中琴声渺渺,一道清音划破山水,飘飘忽忽,婉婉转转,传入耳内,胤禛细听时,却听到是黛玉的声音,荡气回肠,令人难以忘怀,只听隐约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绿水悠悠……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绿水悠悠……”

  江南的红豆啊,红豆似血,再不得见了!

  江南的绿水啊,绿水如碧,再不得见了!

  血泪隐隐,又为的是那一根情丝?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林家的弱女,跨出了这道青山与绿水,折不断的傲骨铮铮,要学着面临风雨飘摇。

  爹爹啊,莫牵挂,女儿安心侯佳音。

  但愿离别后,爹平安,女心安。

  入了京门,到了繁华,女儿必定鸿雁托书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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