铬濯的软肋(二)

  )她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只有短短两天时间,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能说服得了么?

  炽缱扶着门跨出门槛。每多迈出一步,她的步子便多熟练一分,对重新获得的双腿的掌控又能多熟练一分。她慢慢脱开洛瑚为她准备的木屐,□着白腻的纤足,缓缓踩踏于青绿色的草毯之上,清凉之感立刻从脚掌传到四肢百骸,打量着周围的景,不由得暗自叹气。当初铬家先人为选这坠泪谷作为自己的隐居之地,的确有着超尘脱俗的美。

  为了能让自己的双脚能再多添注灵动,她勉力在松软的草毯上笨拙地掌握着平衡,如同蹒跚学步的孩子般缓缓向前行走。微热的阳光洒落,因为太过于努力,只是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已是香汗淋淋,看了一眼在前面不远处的参天之树撑起的阴影,炽缱只想快一点能走到那阴影之中,享受着片刻的阴凉舒适。

  终于挪到树下,只见那参天大树树杆粗壮非常,细细算下,简直要十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起。这样粗壮古老的树,应该在这与世无争的世界里与世无争地长了百年吧?

  炽缱吐了一口气,找了条凸起的巨根坐下,轻抚着它岁月沧桑的刻痕,享受着片刻的安宁,闭上了眼睛依在树根之上,嗅着来自植物的泌脾清香。

  蓦地,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断了炽缱的宁静,远山眉轻轻皱起,树杆那头,隐约有轻柔的金属撞击的声。丝丝入耳,刺透了片刻的安谧。

  炽缱皱起了远山眉,站身起环着树杆走,想看一看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随着莲步轻移,那树杆背后一点一点,现出一角纷飞的蓝色衣袂,恍若盛夏里婉约的蝶,再向前迈一步,只见一个人影蹲在树杆之后,背对炽缱。

  一头如绸黑亮的青丝只用一根珠链绑了上半,以下的发丝散落在蓝色纱衣之上,随风飘舞,轻柔的金属撞击声从他那里传来。

  这样美好的背影,炽缱有那么一刻恍惚,她放慢脚步,轻轻的走到他的面前,发现他的手里正在把玩着两颗铁珠,被手掌磨得水光玉润的铁珠随着修长手指转动不休,偶尔碰撞着,炽缱走到他的面前,他一动不动。

  炽缱离他一小段距离,也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低头的他,似乎玩那两颗铁珠玩得忽视了她的到来。极目看去,隐在青丝之后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却因为是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眉眼。

  “你……就是那个瑚儿救的公主?”他首先开口了,那声音仿佛是燕尾最好的羽轻扫过心头,让心轻轻的颤着,有种说不出的暖宁。

  炽缱挑了挑眉,笑容乍现,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才将铁珠收捏在手掌之中,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柔美的脸庞,柔美的眉,柔美的鼻子,柔美而小巧的唇,就连那下巴,也不带着丝毫粗旷轮廓,遗世而独立,只是,炽缱惊讶地发现,他双眼紧闭,只是纤长的睫微颤。

  “你……你的眼睛……”

  他笑了笑,道:“我的眼睛看不见……”

  炽缱哑然。她实在无礼,将别人的伤口翻出。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似乎对炽缱的道歉讶然,道:“这有什么呢,整个谷里的人都知道我眼睛看不见。”

  炽缱突然想起了什么,急问道:“你……是铬濯的亲弟弟铬璇是吧?!”

  他点点头,又低下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兜,慎重地将铁珠放置到绣兜里,又将绣兜挂在腰间,这才嗯的应了一声。

  “原来,铬濯心里的那道伤,就是你给她的……”炽缱喃喃道,盯着眼前那个遗世而独立的柔美男孩。

  “什么?”他问。

  炽缱轻笑,摇了摇头。姐弟之间的深情,他们应该最能体会,何苦她这个外人要点破?“没什么的。”

  铬璇静静的抬着头,柔美的脸庞对着炽缱,让炽缱有种错觉,或许下一刻,他便会睁开眼睛,露出两泓如秋水般的眸子。只是,他至始至终也未曾睁开过眼敛。

  半晌,他忽然道:“我已经听懂了你说的话……是的,姐姐一直都为无法医治好我的眼睛而自责,其实……其实这实在没什么,十三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你的眼睛……是小的时候弄伤的吗?”炽缱又问。

  他低声应着,又道:“是啊,六岁那年……六岁,似乎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了……长得……长得我连青草的颜色也快忘记了……”

  炽缱的心里腾起疼痛。她更加了解为什么铬濯将无法医治他的眼疾定义为最痛恨自己的事……这样柔美的男孩,这样让人心疼的男孩,便只能这样黑暗下去,永无光明之日。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怔怔地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他缓缓站起来,道:“我该走了,到我喝药的时间了……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是我不喝的话,姐会伤心的。”说罢,迈开脚步,那袭蓝衫之下的皂鞋,黑墨得黯然伤神。

  “等一等!”炽缱忍不住叫。

  他眉宇间有一丝讶然,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炽缱又愣在那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唤着他站住,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侧了侧脸,似乎在凝神聆听炽缱的声音,炽缱张张口,却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吐出。他便静默地立于树下,静默地等待。

  “你……你的眼睛……要怎样……才能治好……”

  他皱了皱柔和的眉,微微一笑,那笑意比树荫外的阳光更加灿烂。

  “治不好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就会这么过了。”他平静的说着,仿佛谈论不是自己的疾,而仅只是风花雪月。

  炽缱急道:“怎么会治不好呢?总会……总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他略略思忖着,保持着的笑容里浮现了丝丝缕缕惨然,这一刻,才让炽缱透过他的静情,碰触他的内心世界。“姐姐说,要世间一种极为难见的东西,才能救得了我的眼睛,可是茫茫世界,哪里才有?所以,我已经放弃这样渺茫的希望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这样放弃希望?”炽缱不由得勾起一丝好奇心。

  “听姐姐说……好像是一种来自地心的水,叫做‘槁壤之泽’。”

  “槁壤之泽”这四个字传入炽缱的耳鼓,炽缱反应了片刻,这才惊呼道:“什么!槁壤之泽!!”

  铬惊异于她的失声大叫,问:“怎么,你也听过这东西?”

  一种狂喜涌入炽缱心头,她喃喃地将“槁壤之泽”念了两遍,这才叫道:“铬璇!你有救了!”

  暝色映入山谷,斜阳远去,红霞满天,倦鸟啁啾,徊旋在树稍,偶尔有一两片落叶纷然飘落,在绿茵草地上点睛。

  铬濯冷冷的看着前面的炽缱,上上下下又将炽缱打量了个遍。

  此时的炽缱,因为当时跌下山崖,全身的衣裙被树枝挂得千疮百孔,已经无法再穿,铬瑚早在救下她为她换衣裙时就将它扔了,现在的炽缱,身上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裙,如瀑的秀发松松挽了个压云髻,用一根木钗固定在头顶,脚下是一双略小的木屐。一代尊贵雍荣的雁女国三公主,何时这样荆钗布裙?

  一旁的铬璇听不到铬濯与炽缱的声音,略显得焦急,这与黑暗为伴了整整十三年的遗世男孩,在得知自己有一丝复明希望时,终于显露出来惶惑的神色,他急着又重复了一遍道:“姐,她说……她知道槁壤之泽在哪里。”

  铬濯如冰封的眸子扫了铬璇一眼,那寒意彻骨的瞳仁里有了丝丝暖意,视线再转,她望定炽缱道:“要知道,骗我的人,就算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幻灵师,我也有办法与她同归于尽!”

  炽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不改色,淡然道:“我对你有所求,就算骗你,你也不会傻到不见槁壤之泽,就为我铸造兵器吧?”

  铬濯剑眉一挑,斜乜着炽缱,眸子里闪过一丝喜悦。还有什么比能找到槁壤之泽能打动她的心呢?如果真的能让铬璇复明,她宁愿自己减去一半的寿命。

  她的视线落在遗世独立的铬璇身上,他紧闭的眼睛上长睫如花羽般轻颤。铬濯的心再次疼痛。如果没有她十三年前的失误,让火烛燃起帐帘焚毁了铬璇的住所,铬璇也不至被爆裂的水晶量斗伤了双目,也不至于让她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承受了十三年黑暗的痛苦。

  而今,在她苦寻了十三年救药无果之后,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告诉她知道槁壤之泽在哪里,这怎么不叫她欣喜若狂!只是习惯了十三年的冷面封瞳,习惯了不善交流,内心就算是狂喜得有如火焚,可是在那张寒意侵骨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顿了顿,道:“你的意思是,你找到槁壤之泽来医我弟弟的眼睛,我就要帮你铸造宫变所需的兵器?!”

  “宫变”二字传入耳鼓,炽缱的心颤了颤。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然而,既然找到铬濯,并还提出来要她为自己铸造兵器,就无须对她隐瞒什么。炽缱轻轻应了一声。

  “那么,既然你已经能行走了,明天我就派两个人送你去京师,然后你取一瓢槁壤之泽来,我医好铬璇后,自会到京师三公主府找你。”

  “不!”炽缱的态度忽然强硬起来,因为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铬濯的内心变化。曾经她处于下风,是因为没有凭恃,而现在,相对于要铬濯为她铸兵器来说,铬濯更需要她提供槁壤之泽医好铬璇的眼睛。炽缱深深望着铬濯,将她瞳仁里的思绪一一捕捉,微笑噙在粉唇角,艳如初绽的牡丹,道:“我要你与铬璇一起到我的府里等待,铬璇复明的那一天,就是你为我帮我铸造一万柄剑戈的起始日。”

  铬濯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她,暗自思忖,最后冷笑道:“我说,三公主!你以为一万柄剑戈是这样容易就能造就的吗?就算你准备了足够多的上好精铁,百名一流的打铁师傅和一流的打磨师,以一天十柄的速度,你可以算一下,需要多少天才能打得出你所要的一万柄剑戈,你等得了吗?”

  炽缱皱起了眉。她的确不知道铸就一柄上好的剑需要多少天的时间,需要多少人的全力以赴,听铬濯的口气,的确是十分浩大的一项工程。

  “我不需要削铁如泥的那种兵器,你只需帮我铸造比雁女国内所用兵器更好的就行。”

  “我不做不好的剑!”铬濯傲然道。

  炽缱语塞。想不到处于下风的铬濯,竟然还要与她讨价还价,一时间,双方无语。

  铬濯看了铬璇一眼——那张柔美的俊脸上尽是惶恐与担忧,她蓦地想起了她在十年前发过的誓,这一生,她将尽她的全力为铬璇复明。

  铬濯缓缓叹了口气。谁叫这是十三年前自己造的孽?花样的弟弟,实在不该去承担她的罪孽,这所有的痛苦,该由她承担才对!

  对不起了,列祖列宗,等璇儿的眼睛复明,等完成了与云炽缱的承诺,自己便回谷内,终身不再踏足谷外一步,每天铸剑,弥补自己今天犯下的错……

  她咽了咽,声音暗沉如乌云弥散。“走吧,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八千柄剑戈。”<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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