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之十

  北宋后期,所谓雅词开始在士大夫中兴起,至南宋,蔚然成风。雅词一词,最早见于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的记载:万俟咏初自编其集,分为两体,曰雅词,曰侧艳。南宋所编的词选以及词学专著中,比如《乐府雅词》、《乐府指迷》、《词源》等等,都主张词以清空雅正为最高标准,而其他的所谓俚语艳词都是不入流的下等之作。周邦彦的词无疑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最高标准,南宋名家吴文英、周密、史达祖、张炎等莫不以其为宗。

  清、雅、正是这些人眼中佳作的标准。清,即意味着词的意味要清淡,不能过于妍丽。只可惜清汤寡水,无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尝了。雅,即用词须雅,不能用所谓俗字,正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述,直说桃柳即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样,古往今来类书(汇集资料,以利查检、引用的一种古典文献工具书)一大堆,那还要写词作甚?正,现代一点说就是词的主旨要正经,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谁又会想去看一些没什么真情实感、味如嚼蜡的所谓雅词呢?词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无可救药了。

  老王说只有北宋有词而南宋无词,这话太绝对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南宋词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体上,毕竟输了北宋一截。北宋开国之初,词风自由,涌现出了很多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词家,词坛气象万千,精彩纷呈;而南宋词相对风格单一,格调相似,鲜有与众不同者,词坛稍显沉闷单调。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名厨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们的感受,名设计师最在意的也是时尚杂志主编们的感受了,长期不讨人喜欢、不上台面,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词评、词选家们的评语显然影响了部分词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风气渐成,再也无法逆转。

  南宋词,最大的错就错在给词套上层层的枷锁束缚,规定了词应该这样写,不应该那样写。可悲的是,南宋词人中除了辛弃疾,鲜少有人跳出这些梏人心智的条条框框,直接导致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宋以后,词越发变得意境单一、语言呆板,再也没有了两宋时期的辉煌。词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这些将词套上不应有的枷锁的词论、词选家们,想必也是要负上一定责任的。

  背景说得太多,有些喧宾夺主了。来看看《四库提要》是怎么说《乐府指迷》的不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九《集部词曲类二》沈伯时《乐府指迷》条下云:又谓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筋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指《乐府指迷》)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为涂饰,亦非确论。

  红雨,李贺《将进酒》中云: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刘郎即刘禹锡,他在《玄都观桃花》(一名《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中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句子。后人用红雨、刘郎代指桃花。

  章台,汉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歌妓聚居之所。章台柳原意不是指柳树,而是与才子韩翊相爱的柳姓歌妓。后被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的沙叱利抢去做妾。韩翊于是写诗抒怀: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几经周折,两人终成眷属。灞岸,长安城东有灞水,水上有桥名为灞桥,送别时多在此分手并折柳相赠。李白《忆秦娥》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之句,罗隐《送进士臧濆下第后归池州》云:柳攀灞岸强遮袂,水忆池阳渌满心。章台、灞岸后用代指柳。

  银钩指草书,后亦代指小字。西晋大书法家索靖《草书状》里说: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周邦彦《风流子枫林凋晚叶》中有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银钩这里指小字。

  玉筋,一做玉箸,玉制的筷子,用来代指眼泪(尤指妇人之泪)。隋代薛道衡《昔昔盐》有横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的句子。唐代高适的《燕歌行》中云: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绿云,杜牧《阿房宫赋》中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绿云指女子密而且高高耸起如云的发髻。

  湘竹,杜牧曾写《斑竹筒簟》:血染斑斑成锦纹,昔年遗恨至今存。分明知是湘妃泣,何忍将身卧泪痕。后用湘竹代指竹簟。

  这一段还真长知识了。语言高难到这种程度,只怕是做军中通讯密码都绰绰有余了吧。但写词时专用这样的文字,难免就会显得呆板生硬,晦涩难明了。真正的宋词名篇里典故固然不少,但也没看到什么人专用典故,不言桃柳。的确,虽然以典入词不露痕迹自然是高明无比,但是凡用词必须用典故代替,过分追逐用词的典雅工丽,那就是舍本逐末了。说到底,语言原本只是助以表达的工具,词中的情感才是主体。欣赏画家们的杰作,都会去思考他所想表达的内涵和情绪,而谁又会去看颜色用得漂不漂亮、鲜不鲜艳呢?<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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