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章 再跳槽

  过了七月初一,紫禁城里仍是一片大热。约近申末时刻,内总管太监翟林带着一个小太监,在近似冒火的红墙下往澄心斋走来。也许是因为要传皇上口谕的缘故,即使太阳当头,他们一路上也不敢停歇。

  刚入澄心斋,只觉得前面敦琳公主所住的院子内一片寂静。除了那两个在大树下乘凉的当值小太监,竟然没看到一个侍候主子的宫女在院内或廊下走动。

  那两个小太监见翟林进了斋门,慌忙搁下手中的茶碗,亲热地叫着“公公”过来来问安。

  翟林不失威严地说话:“公主呢?我们可是来传旨的!”

  那两个小太监一听,忙领着他进了后院宫女们所住的地方。一面说,一面赔笑:“四爷、十三爷也都在这里呢!”

  翟林一听,忙停住了脚步。接着掉过头来,向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太监三喜使了个眼色。

  三喜一见,忙快步走向那院内,在里面人说话的间隙中大声叫道:“皇上有旨——”

  看见四阿哥、十三阿哥的随从进里面通传,这才弯着腰打开竹帘子让翟林入内。

  四阿哥听皇阿玛叫敦琳前去觐见,知道是为了准备让她搬到温琳那里的事情,倒一点也不介怀。但是一听说让铃兰也跟着前去,这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转头看十三阿哥,却见他一脸淡然,这才也放下心来。

  敦琳公主见十三哥欠了欠身子,忙笑着问:“翟公公,皇阿玛此刻是独自一人在吗?”

  翟林看了看屋内诸位的脸色,忙陪笑:“公主,这可说不清楚。不过老奴来的时候,德主子和宜主子两位娘娘都在跟前儿呢!”

  铃兰之前曾见过这位公公两次,一次是因婉容中毒受了牵连,另一次是在暗室受审。而这一次又是他来传旨,心里下意识便有点不舒服……

  现在听他说宜妃娘娘也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

  等她们到荫琴斋时,远远就听见里面有德妃、宜妃那隐隐约约的说笑声。

  铃兰一面往里走,一面在心里暗暗发着感慨,“这古代女子果然有涵养,特别是皇上的女人,几个人围在一起也能这般泰然自若地说笑……”

  忽然间想起婉容来,她的绝代容姿并没有给自己带来满满的自信,反而成了几个女人之间嫉妒、争宠的垂败者,生前在康熙面前也未必有此等融乐之景……

  还有安嫔娘娘,身在皇宫,但心却早如槁木死灰,无子无女,每天除了在记忆中寻求过往的甜蜜外,对生活没有了半点的指望和奢求……

  心中胡乱想着,就随翟林、敦琳公主进了康熙所在的屋子。

  德妃一见敦琳,就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康熙正向坐,宜妃和德妃面向而坐,而铃兰行过礼后,就站在靠右的末座旁,没敢抬头四处乱看,只是低着细听屋里其他人说话。

  康熙叫敦琳过来,果然是为了让她搬到温琳那里的事。听着他嘱咐敦琳的话,铃兰才知道她们这两位娘娘竟然都不同去避暑。

  德妃平日里就对敦琳姐妹疼爱有加,现在见她对皇上的嘱托一一应允,不由想起她早逝的额娘,对她更是心生怜惜。

  宜妃在这里坐着,除了偶尔喝口水,吃点水果外,几乎都很少说话,有时听到德妃和敦琳如母女般说话,也只轻轻地笑了笑。

  突然间又说道敦琳练琴的事情,康熙笑着说:“敦琳啊,朕听说你这一年来琴艺大进。今天既然来到这荫琴斋,那就弹一首曲子也让皇阿玛听听吧!”

  敦琳来到琴桌旁,一时之间也不知弹哪首曲子好,突然看到铃兰,想起她曾抚过的一首曲子,这便伸手调好琴弦,把它流畅地拨弄了出来。

  这首曲子的乐调,用古琴弹奏出来,即使是不懂音律的人,听起来也会觉得舒服。康熙、德妃和宜妃听那音韵和谐,高低有致,让人心情舒畅,都不由开口说:“果然是进益了!”

  但铃兰听到此曲,心里想的却是回京路上的那个吹箫人。这首曲子她曾在石榴树下弹给婉容听过,现在听敦琳公主将它奏了出来,想到当日的情景,不由悲从中来。痛惜过往憾事,恍惚如在梦中……

  忽然间听得一个中年男声问:“你就是钱佳铃兰?这曲子是你自个儿谱的吗?”

  铃兰这才知道是康熙的声音。听他问,她即刻回转心思,定了定神儿,把头又略略低了低,轻声笑着回话:“回皇上,这是奴婢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调子。”

  德妃听了,笑着对宜妃说:“虽然如此,可也真难为了这孩子,听来的调子竟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宜妃还是没说话,只是对着她回了一笑,随后这才问铃兰:“这么说,这曲子竟是没有名字可寻了?”

  铃兰笑,“回娘娘,这曲子名叫《红霞石榴石》。”

  宜妃怔了怔,笑,“噢?‘石榴石’?可是我们平日里用来驱病的那个‘石榴石’?”

  “正是,但是这儿‘石榴石’的意思不同于平日所用的石榴石……”

  康熙见铃兰一直这般低着头说话,这便开口说:“你还是抬起头来说话吧,朕也想听听这石榴石在曲子里是什么意思。”

  铃兰这才泰然自若地抬起头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康熙的面容,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现代社会中年成功人士的形象,没有让她很是激动。

  接着是德妃、敦琳和宜妃。不知为什么,她们这三个女人看起来都有些紧张。尤其是宜妃,右手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帕子,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输之入内。

  铃兰不清楚康熙平日的行事作风,所以一直在想该怎么回话。现见她们的紧张劲儿,但觉得没什么了。于是转移视线,露出以前和父亲出席谈判会场的神情,双眼正对康熙,轻声解释道:“这里说的是一棵长在西北荒漠里的石榴树,原本它只长叶子的,但有天早上,突然在枝条上开满了红艳艳的花朵。人们原想着这石榴树也能,不想那些石榴花却在正红正颜时全部都变成了石头。因它们是被人寄予企盼的红光,所以才有‘红霞石榴石’之称……”

  康熙好像有点兴趣,紧跟着问她,“哦?这是谱曲的人这样告诉你的?”

  看着康熙,铃兰轻轻摇头:“这是奴婢听人讲来的故事。至于谱曲的那个人,他什么也没有说。依奴婢看来,应该也是一段有关希望、失望和绝望的回忆吧?”

  “希望、失望和绝望的回忆?”在重复这句话时,康熙从他的座位上移步到地面上,直直地看了铃兰一眼后,这才又转身将视线投在宜妃那儿:“宜妃啊,你之前的请求……朕答应了,这个领兰,你就到延禧宫去吧!”

  此话一出,德妃和宜妃都轻舒一口气。只有敦琳和铃兰大吃一惊。

  敦琳之前已听十三哥说过铃兰和宜妃之间的关系,如今见她要到延禧宫去,自己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唯一让她有顾虑的,就是以后他们见面会很不方便。

  想到这里,她转头去看德妃。德妃知道敦琳和铃兰感情甚好,现在见她脸上露出不舍之情,便慢慢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背,似乎在安慰她,又像是在示意她不要出声。直到看着宜妃带着铃兰离去,德妃才觉得自己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彻底落了地……

  小德子站在荫琴斋旁的花荫下,远远地看着从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直到看到铃兰从里面走出来,这才赶忙回澄心斋复命。

  四阿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此刻只有十三阿哥一个人呆在这里等消息。一见小德子回来,他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样了?”

  小德子从荫琴斋到澄心斋,一路上几乎都是小跑,现在说起话来,接近气若游丝:“回爷……的……话,铃兰姑娘……已经……出来了……”

  “那她人呢?”

  “跟着宜妃娘娘……朝延禧宫……方向去了……”

  十三阿哥听铃兰随宜妃娘娘走了,焦急的心终于慢慢踏实稳沉下来。见小德子已经喘过气来,这才又问他:“那公主呢?她一直都没有出来吗?”

  “奴才一直在那里瞧着呢,确实是铃兰姑娘先离开……”

  十三阿哥沉吟片刻:“走,咱们也到那里瞧瞧去!”说着便放下手中的茶杯,起步出屋。

  一主一仆刚绕过院内的影壁墙,迎面就遇到了敦琳公主。

  坐下后,他见她手腕上戴了一串翠绿色的石榴石,这便开口笑问:“是谁送你的这石榴石手链?”

  敦琳用手细心地抚了抚:“这是皇阿玛给的,说是去岁新疆进贡的上等货。姐姐和我都得了一串。对了,铃兰也得了一串,比我的还金贵,是蓝色的呢……”

  这石榴石的功效他是知道的,特别是蓝色的,更是世上罕见。现在听敦琳讲了荫琴斋里的事情,听说铃兰也得了,这才真放下心来……

  宜妃带自己到她那儿当差,这是铃兰前所未料的事儿。现在突然而至,反而又觉得算不得什么。

  在延禧宫,宜妃对她很是和善,完全是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慈祥面容。

  两人说了一会儿子话后,宜妃突然问她:“铃兰啊,你进宫有一段日子了吧?”

  “是。过完初八,就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

  “噢……”宜妃点点头,“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想你额娘了吧?”

  见铃兰黯然低头不语,便笑道:“明儿个上午你就把铺盖带过来,随后呢,我就再放你两天假,好让胤祺送你回家瞧瞧去!”

  铃兰一听,心里当然高兴,口中不由连连谢恩。

  宜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这算得了什么,以后机会多着呢!”

  铃兰也觉着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后,这才恢复常态。

  宜妃见她很是懂规矩,这才问:“铃兰啊,你可曾听别人说过非烟的事情?”

  也许是有些意外,听到这问话,铃兰心里一阵惶恐,但她还是据实回答:“回娘娘,听三阿哥说过一些,除了知道她的长相外,其余的就都不清楚了……”

  宜妃听过,长长地叹了一气:“哎,非烟这孩子,说起来还真是命苦。一生下来就没了娘,所以打小自尊心就特别强。我那兄弟也不争气,偏偏打起了倒卖人参的主意,结果被人参了一本。万岁爷兴许是看在我的面子,也就只是降了他的品级。但非烟这孩子,就是觉得没面子,再也不肯到万岁爷身边儿去。

  万岁爷知道她的心性,于是就把她指给了太子爷做侧妃。原本以为是好事,谁知这孩子却是个死心眼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我们劝的急了,她就说了不中听的话。结果,皇上生气,让人端了鹤顶红出来要她选,要么成婚,要么……我们都想着她定会答应,谁想……”

  宜妃说着,连连叹气,“那孩子临死前,眼巴巴地看着我:“姑姑,您就成全了烟儿的心意吧,再让烟儿任性一次……”宜妃说到这儿,就开始掉眼泪,“其实也怪我,平日里对她太过娇纵,也没看清楚她喜欢的是谁……”

  非烟的结局,铃兰是早已知道了的。现在听宜妃重新提起,真觉自己似乎也同时在场一般,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见宜妃拿着帕子擦眼泪,忙屈下身子劝她:“娘娘,这都是过去的事,您要保重身子才好。非烟姐姐当时还小呢……”

  她的名字是“非烟”,而不是“飞烟”。如果死去的人,真如“飞逝的烟云”一样在活着的人的心中轻然飘逝,不留任何惆怅和遗憾的痕迹,那也很好。

  但是,宜妃为什么要向自己主动提起非烟的事情呢?正在疑惑不解时,又听宜妃说道:“你们长的相像的事,胤祺都告诉我了。”

  铃兰一听,心里一震,赶忙跪在地上,“请娘娘恕罪,奴婢如此妆扮,确实有隐情……”

  宜妃见她脸色惶恐,忙笑着拉她起来:“这都是小事。不过你能如此,我倒是也喜欢。省得万岁爷见了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头不自在。胤祺说你们两个长的像,来,现在可方便也让本宫瞧瞧像不像?”

  说完,见铃兰微微蹙眉,这便又笑问:“怎么了,可是不方便吗?”

  铃兰忙笑答:“娘娘,奴婢那个改妆的面膜没带在身边,一会儿若是回澄心斋,怕是要……”

  宜妃笑,“那也好,等你回宫后再瞧也不迟!你这孩子,性子倒是比非烟温多了。只是今后到了这儿,万一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执拗决绝的事,可千万不要跟像非烟学啊!”

  铃兰低头答应,“是。奴婢以后在延禧宫,一定会好好学着当差的……”

  十三阿哥一直在铃兰屋子里等着,见她回来,还是忍不住问:“真的要到延禧宫那里当差了吗?”

  铃兰轻轻叹气:“是啊!明儿个上午就要搬过去。不过你放心,以后我在那儿,一定会‘多做事,少说话’……”

  隔着窗子,面对着黄昏降临的西边天空,两人都不言语。

  她忽然开口问他:“喜欢落日吗?”

  “不怎么喜欢,打小看着就觉着有些忧伤。”

  她微微一怔,笑,“这话从你嘴里出来,听起来实在有些奇怪啊。”

  他轻声说:“境遇不同,自然感觉不同……”

  她点点头,“这话说的在理,不过我倒很喜欢冬天落日后的那段黄昏。”

  铃兰倚在他身上,柔声说,“它让人觉得温暖,很有安全感,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用害怕。不过与白天和黑夜相比,还是太过短暂了。”

  他低头问:“为什么是冬日的黄昏?”

  她笑:“说起来也有些好笑。我之所以开始学着细细体会黄昏的感觉,是从喜欢的一首诗开始的。”

  “一首诗?”

  “是。你也听听吧。

  黄昏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走过那幽静的银色树林。

  黄昏从窗间推开了冬天的脸庞,

  静悄悄的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所有的人家都变的静悄悄。

  老人们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思绪着;

  母亲们雍容如女王;

  家中的女人们不再拿起针线。

  黄昏在窥视着屋内,

  屋里人则在疑望着窗外的黄昏!”

  完后问他:“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他看着她充满柔情微笑的脸:“是很美。”

  他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问她:“听敦琳说,皇阿玛也赐你石榴石了?”

  “在这儿呢!”铃兰从顺袋里掏出那串石榴石。

  看着那串在昏暗中发出蓝色光线的珠链,他问:“喜欢吗?”

  “不喜欢!”铃兰回答得很干脆,“陌生人送的东西,总觉得怪怪的!”说完,又低低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胤祥,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回答得很犹豫:“具体日子还没有确定,不过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

  她想了想,“我明天到延禧宫,然后可以回家休息两天。所以就不能见你了……”

  他笑:“那可不一定啊。后天我有空,到时我出宫去见你。”

  她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耶?之前你骗我时,怎么就没有想想这些话?”

  一句调侃,两人对笑。

  第二天晨早,铃兰俐落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跟着宜妃派来的人一同到了延禧宫。

  宜妃娘娘是早就在那儿等着的。她快眼扫过铃兰带来的全部家当:一个装着衣服的包袱,一盆翠绿石竹、君影草,还有几盆还在花期的茉莉花。便笑说:“这些花儿啊、草的,宫里哪处没有,何必这么巴巴地又从那里搬过来?只是……这平日里所用之物也太过简了些!”

  铃兰只笑不语,那石竹和茉莉花是十三阿哥送的,君影草是她自己亲手嫁接的,她自然是不肯丢弃的。

  等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宜妃娘娘倒真的派了五阿哥胤祺送了铃兰回家。

  对于五阿哥,铃兰之前和他相处的机会真是少得可以,还没有他的贝子弘昇见的次数多。所以现在算来,更不用提所谓的熟悉和了解了。好在平日两人都不是那脾气倔怪难缠之人,几句家常话说开后,便打破了满车静默带来的莫名尴尬。

  马车到达钱家前门后,他却不下车,只令随从安放了马凳:“我今儿个还有事情要办,所以就不到府上打扰了。这几天你且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

  铃兰听他这样说,知道这是他的好意——如果这会儿他到了里面,钱家老小必受拘束。于是也就不强留,便独自踏着马凳下了地面。看着那车子转头消失于街角之后,她这才换好妆,怀着激荡之情叩门入内……<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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