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编年史
事实证明高阳和栾越对方译远的接受度远超预期。
季初和周苏允返回时，惊讶地发现他们三人围坐在地上，一边吃豆子罐头一边听方译远讲塔里的故事。
本质上，方译远的内心相当封闭，不愿与他人过于亲近，但逆来顺受的温良性格却总能让他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你刚才说‘玩家杀死城市’是什么意思？”
高阳兴冲冲地搂着方译远的肩，他发现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孩简直是座移动的知识宝库。
见季初回来，方译远赶忙站起，从旁边的加热板上取下两个温好的罐头，打开铁皮盖子，配上一柄木头小勺，才交到他们手上。
罐头里是豆子，浸泡在深褐色的浓稠汤汁里，散发出一种浓烈而带着油腻感的香精味，罐身上印刷的字已经看不清楚。
方译远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周苏允说：“不怎么好吃，但目前只剩这个。”
周苏允点点头，舀起一勺一口吞下，舌尖的一点暖意一直延伸到心里，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季初大大咧咧地接受着方译远的照顾，叼着勺子坐到电脑群中间，说：“你们在说什么？”
“城市档案馆。”方译远在她身边坐下，接着操作电脑。
“说起这个倒是有趣。”季初突然来了精神，“整个一层塔界最神奇的地方，存储一层塔界从建造以来的所有信息，包括这座城市的过去，辉煌的历史，以及如何没落。”
“等等，”高阳马上发现了问题，“一座监狱，推崇数值和杀戮，设置这么多历史信息有什么意义？童话故事么？”
“也有说法‘塔’是个游戏，游戏就要有故事背景。”
“瞧这过家家一样的思维方式。”
季初懒得理他，周苏允抛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你所处怎样的情境，取决于你看待事物的方式。”
“瞧这装模作样的故作深沉。”
栾越干脆将茶杯递到高阳面前，堵住他那张冷嘲热讽的嘴。
方译远已经调出相关资料：“城市档案馆最早在监听中有人提及，我们按照地图找过去以后，发现大量的纸质资料，以及一台大型主机。我拷贝了主机上的部分数据，从现有的资料分析，可以梳理出一个核心和一个时间节点。”
高阳迫不及待地吞下麦茶，抢着说：“你先说玩家杀死城市的事。”
方译远看了季初一眼，季初忙着吃，只扬了一下勺子让他继续。
“城市在‘塔’启用之初并不是现在的样子，无论从规划、建筑还是物资配备都很充足，甚至有不少屋顶型的农田和林地，城市功能完善，根据建筑风格和科技水平初步推算，所处时代为旧世界公历纪年的2130年-2160年之间。”
“也就是说，那时进塔的人所面临的环境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不像现在这样只剩‘酒馆’任务一个物资获取途径？”周苏允问。
方译远点点头，对这种猜想表示肯定。
周苏允沉吟了一阵：“那么NPC呢？秩序、规则、内循环都是维持城市功能正常运转的要素，还有货币系统，现在的城市似乎丧失了这些功能。”
季初偷偷望了周苏允一眼，他还是一样敏锐，对细节过度关注，对环境因素充分考虑，对事物的逻辑性和发展规律有着近乎偏执的把控力。
方译远轻咳一声：“按照最初规划，理应是存在一定数量的NPC，但它们不是狱警，不会干涉和限制玩家的活动，玩家和NPC之间可以建立某种联系，可以结盟，可以奴役，类似于过去那个著名游戏《西部世界》。”
高阳激动起来：“还有这种好事？我TM怎么没赶上好时候。”
方译远依然是按部就班地讲解，仿佛在读说明书：“渐渐的NPC都被杀死了，使用过的物品也不会再生，结果就是城市彻底退为背景，社会矛盾、社会竞争集中体现，呈现不可逆状态。”
“对权力不加以限制，最终会导致权力的滥用。”周苏允总结。
“但真正导致城市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还是因为一次‘大裂变’，据考证这次裂变直接导致60%以上的建筑倒塌，地面开裂，玩家大量死亡，城市格局发生了质的改变。关于这一点，编年史中也有总结性质的描述。”
“所有故事的起点，所有记忆的归处，城市会消逝，繁华也时时在幻灭中。”季初闭上眼睛，复述了一遍城市编年史的中心思想。
“像是神谕。”栾越似乎心有所感。
“奇族不需要这种空洞的信仰。”周苏允不以为然。
季初立即提出反对：“不，就算是奇族，也会有自己的标志，或者图腾。比如现在的图灵节，不就是奇族为了纪念他们的先祖而设立的吗，移动的金属盒和长条纸带，可以等同于旧世界人类的圣诞树。还有新历年，纪念新世界开始。一个族群总是需要信仰的，哪怕形式和内核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方式。”
“你和奇族之间还真是心意相通。”高阳不怀好意地挖苦。
这一次，季初却难得的没有和他抬杠：“我只是觉得，在我们看不到地方，奇族与人类的关系不是饲主与家畜这么简单。它们之于我们没有食物链关联，人类比起普通的灵长类动物，又多了情感和思维能力。包括‘塔’的建立，城市的设置，编年史的存在，一切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原来你把自己定义为家畜啊？真够妄自菲薄。”
“在人类做到和奇族平等对话之前，我不打算和白痴讨论这个问题。”季初轻蔑地移开目光，看表情也知道所说的白痴是谁。
周苏允陷入沉思，不咸不淡的对话中，他已经吃完了那罐色香味无一具备的豆子。
方译远顺手接过空罐，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打扫，将杂物归置得井井有条，又给每人倒上一杯香气四溢的麦茶。
“小远真是万能。”季初呷了一口麦茶，惬意地眯起眼睛。
高阳拧起眉头想要打抱不平：“你也太懒了吧？我们小远是让你这么压榨的？”
“你们？”季初笑眯眯的，不理会高阳，单手挑起方译远的脸：“小远啊小远，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我有压榨过你吗？”
方译远汗毛倒竖，心中警铃大作。
“是塔二级防火墙突破了？还是核心数据梳理完了？还是炸弹产量过剩了？嗯？”
这个“嗯”字故意拖长尾音，带着三分讥讽三分威胁和四分的漫不经心，方译远整个人都绝望了，感觉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我不是我没有，城市档案馆的数据分割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几个孤立点我会用可视化的方法来呈现，明晚……明天之内一定可以完成！”
季初笑容愈发缺德：“明天？”
方译远立即投降：“现在！立刻！马上！最新的！‘奈落’对天书的研究对话，数据正在导出，重点内容我做了标记！”
高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嘴脸：“你干嘛怕这个女人？”
又指着季初冲周苏允说：“你不管管她？”
周苏允双手一摊表示不关我事。
“你还不是馋人家手艺。”栾越无情吐嘈。
方译远悄无声息一地叹了一声，双手也没停下，飞快地接上备用电源，打开了几台主要电脑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