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重逢（下）
夜深，日间还算人来人往的河滩陷入一片死寂，潮湿的空气蔓延而入，偶尔带来一两声遥远模糊的哀鸣。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阿努和比斯贴紧木板拼接的墙壁，摆出防御的姿势。
“阿凤，睡了吗，我给你送药来了。”
“这个声音是？”罗小迭不太确定，压低声音，疑惑地望着季初。
季初用眼神示意众人不要说话，装模作样地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气若游丝地答道：“婶儿，我没事，就是累得紧，不想起来了。”
“今天咳嗽还严重么，不然，不然还是去求求公会？”
罗小迭这次终于听明白了，门外之人正是前一天在河边镇遇到过的胖婶。
胖婶也认识季初？而且会在半夜给季初送药，显然关系匪浅。
季初幽幽叹了一声，声音时断时续仿佛将死之人：“唉，我的情况您也知道，像我这样没有利用价值的废人，他们不会理的，听天由命吧，能活一天是一天了。”
门外也是一声长叹，“那药我给你放在门口了，你明天自己熬了吃。”
“我知道了，婶儿，难为你还一直想着我，早点休息。”
听到胖婶的脚步声走远，罗小迭压抑不住地惊呼：“原来你一直住在河边镇！”
季初连忙示意她小点声，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此时四人齐聚季初藏身的小窝棚里。
这是一间用木板、纸板层层堆叠起来的简易小屋，位于河边镇的最僻静处，屋后便是小山一样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房前又堆了很多大型的、废弃的器械用具和建筑材料。屋顶是两三张发霉的草席，地板是似乎永远不会干涸的烂泥坑。
即便是在河边镇，住所也分三六九等，以人群集中、靠近中央集市为佳。强者可以优先挑选完整的砖块、坚实的木板建房，可以鸠占鹊巢，抢夺更加安全的中心区域。弱者只能偏居一隅，搜寻些剩下的建筑材料，胡乱搭建，勉强遮雨。
这里因是河湾下游的死角，偏僻肮脏，河流冲击下来的垃圾堆积成山。平时鲜少受人注意，更没有人能接受这样恶劣的生活环境。
对季初来说，这里环境虽然脏乱差，却是得天独厚的隐蔽所。
她在小屋一角铺了两层木板做床，床下则挖通了密道，直接连通刚才的地下通道。
平时仅能一人容身的狭小空间里一下子挤进5个人，立即变得拥挤而闷热。
“居住环境过于糟糕。”阿努皱眉评价。
季初让众人在木板上坐下，抱起一堆破旧衣物遮住入口，有些不好意思：“狡兔三窟，这只是其中之一，环境差只能将就下，需要塑造角色形象时我才住这里。”
塑造角色？罗小迭强忍着情绪，她有太多问题，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
倒是季初用无可奈何的笑容望着她，开玩笑般训导：“你不该这么任性，考试怎么办？努力了那么多年，就这样放弃了？”
对于罗小迭的出现，她并不意外。近20年的朝夕相处，她太清楚罗小迭是那种丝毫不考虑后果的付出型人格，能为他人的境遇而设身处地着想，因他人的苦难而感同身受。
只是，或许她一直低估了自己在罗小迭心中的地位。
“那么你呢？”罗小迭抬起眼睛，目光闪动。
“我……”季初伸手拢了拢随意飞散的碎发，头发上沾满了泥土与硝烟的味道，突然想起来自己大约3天没条件洗澡了。
常年生活在社区里的人类并没有“洗澡”这个概念，生理监测系统同时也能监测身体上灰尘、菌落总数的变化，配合自净系统，让人们身上随时保证干净清爽。
但‘塔’里环境比社区恶劣数倍，肮脏数倍，自净系统仅能保持皮肤一定程度上的清洁，对于外在的衣物、尘土无能为力。
季初放下手，藏到身后，假装没有看到手心里的黑泥。
“他们说你被关进了炼狱层，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就见到你，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
罗小迭的声音带着哭腔，抬起的头又慢慢低下去，说不清是意外还是欣喜。
“那是一场意外。”
一转眼过去半年了啊——季初看着罗小迭，听着她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两人一起常坐的花坛前，心下不禁动容。
那个时候，天空那么低，世界那么小，她们只有彼此。
罗小迭靠近她，认真而急切地问：“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你生病了吗？”
“装病，塑造人设。”季初停止感动，讪笑着绕过这个话题，“病秧子人设，方便我在河边镇活动。”
炼狱层？比斯心念大动，试探着开口：“我们在河边镇从来没见过你，能从炼狱层通关……你到底是谁？”
季初的目光转向他，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容，如同一根小小的毒针，刺在比斯最难受的神经上，他马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比斯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用眼神征询马忠，却发现他早已远离众人坐到墙边，整个人融入昏暗的阴影里。
从碣石下的密道到河边镇，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整个过程中，怀疑论者马忠居然一言不发，任由一个陌生人牵着鼻子走，不质疑也不反驳，行为实在反常。
此时此刻，他更像是老僧入定一般，远离尘嚣，凝神静思。
不寻常！这绝对不正常！
季初用玩味的笑容打量着比斯：“你是……比斯？或者，我该叫你高阳？”
比斯彻底僵住了。
“其实……你们这几天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二桃杀三士’就那么难以接受么？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要膈应多久？”
熟悉的厌恶感！无数画面涌进脑海，比斯像是马戏团里被人戏耍的猴子，吱哇乱叫：“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本名！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刚才说过的话？”
季初笑容愈发灿烂：“网友见面，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