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章

  从州府到洛县走陆路比水路快的多,更不别提侯逢道的大宛良驹,午时过后不久,已离开繁华的沧州府,在群山峻岭环抱的官道上驰骋。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秋云回忆起来,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从被劫到脱困,再到殷府的经历,接连不断的从她眼前闪过。要不是面前,真真切切坐着熟悉又疏远的侯逢道,她真怀疑一切都在梦中。

  从殷府离开时,她还是狠不下心,多嘴帮殷策辩驳了两句,说的五姨太脸色越来越苍白。

  殷策跟着人群送她至门口,转身时,看见他用嘴型说了声谢谢,侯逢道催促她上车,很不耐烦的覆上车帘,从头到尾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人就坐在跟前,手撑着头,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中打盹,起伏的脸部线条,像一副迎风飘摇的山水画卷。

  她掀开窗帘,这会儿,火红的烈日当头,周围一圈的天,被光所照耀,显出刺眼的白,前方墨绿色的山坡,像两扇巨门扑来,不断被推开,丢在身后。周围偶尔闪过一两座村落,山庄的寂静在这沉默的午后,像捍卫城池的守卫,默默注视着他们的马车,滚过粗糙的砂砾路。

  秋云回过头,冷不丁触碰到一双清冽的眸子,像听见寺庙里的梵钟声响,一下就清醒了许多。

  “这一遭又该谢谢你了,侯大人。”

  他倒是懒洋洋的,听她道谢,也没表露出喜悦的情绪,依然撑着头,拿眼睛一点点去蹭她。

  “记不记得,第一次拦我的车。”

  突然,他就把回忆拉回到那个雨夜,马车,琉璃灯,和在帘子后一声不响,却主宰着她性命的人,今时今日,他坐在眼前,和她促膝而谈,而她,初时的恐惧消淡,虽然依然称不上亲近,但发自心底,竟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理解。

  “当然记得,侯大人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苦笑着坐直身子,整理衣襟和袖子,拿出认真端正的态度来对她。

  “以后别这么傻,不要命似的,哪里生出这么多莽夫似的勇气,别忘了你还是个女孩子,要是那一晚遇见的不是我,是别人,我不敢保证你的遭遇会更好。”他太过正经,不像是训斥责备,反而是娓娓道来的劝诫,“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不同凡响,那就嫁给不同凡响的夫君,别草率把自己许了人。”

  抬起头,眼睛里一片燎原的火热,仿佛刚才消暑解热的寒气,并不是出自同一双眼睛,在他眉毛下急促跳动的热情,在车夫的下一鞭子重重落下时消失了,他的情绪就和外面安宁的风景一样,很快就沉淀下来。

  “我在京都,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我尽量不去麻烦您,侯大人。”

  “说得对。”他笑了笑,“你是怪麻烦人的。”

  秋云摸到腰间的刀,想要还给他,双手托刀,向他递去,“侯大人,这刀削铁如泥,一定价值不菲,多亏它我才能脱困,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垂下点眼光瞅了瞅,懒散地撇开头,“我不要,既然它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大人……”

  “别再说了。”他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胸膛起起伏伏,握紧拳头抵在车厢软垫上,俯身朝她倾来,秋云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听他一字一句道来,“难道我给你东西,就一定是要你还的,你救过我,那照理我也该把命给你,可你要吗?你收吗?别告诉我,你这么高风亮节,也别告诉我,你看不懂我的意思,我们心知肚明,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当然,你也没重要到让我不顾一切,但总是有那么些地位,你知道我为什么注意到你,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和我一样,十分擅长伪装自己,擅长作出一副虚伪的面孔去应付别人,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你也不要以为,楚河汉界,和我划分的一清二楚,我就会放过你,你做梦,只要我想,我会没本事夺走你吗?”

  秋云心头一震,侯逢道眼睛里不断闪烁的痛苦也刺痛了她。

  “你并不会。”她讷讷的回道。

  “错,是不舍。”他重新又挺直身子,坐的端正,做回朝堂上威正严明一丝不苟的侯大人,可无论如何掩饰,他神色间那层朦胧的痛苦却没法消散,“不舍和不会是两码事。不管是雨夜的恐吓,还是七夕灯节的挟持,我非常清楚,故事开始的那一环,是错误的,是我亲手造就的,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去修正,也是无济于事,可这不妨碍我,就是要搅的你心如乱麻,因为我赌的不是全部,只是一点点牵挂。”他背靠车厢,扫开眼底的翳昧,似乎是旗开得胜的姿态,从上而下望着秋云一成不变的脸色。

  她读出的只有孤注一掷的绝望,可她也没有赢,秋云想,他做到了,无论如何,她实在没办法将这个人从她记忆里抹杀。

  把话说开了,说绝了,就没话可说。漫长的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开来。刀没送出去,秋云反手折回靴中,两人又陷入箭弩拔张的氛围中。好像每一次靠近他都没有好结果,她想要简单温馨的生活,这一环,与他无关,是她自己亲自扣上的锁结,锁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马车在洛县城门口停住。

  秋云心里挂着向他道谢、他隙开窗帘帷幔,留个侧面给她,看着不远处古旧的城门。

  “我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进进出出,披星戴月,舟车劳顿,没有一次让我生出依依不舍的情绪,我自愿割舍没利益的东西,像野兽割掉碍事的尾巴。也许正是这样,老天爷非不让我如愿,原来动心忍性,忍不下去,就像野草割不尽,倒不如坦然接受。”他盯着她,在做最后的告别,“哪怕它在我的心上长出一片萋萋的草原,我也心甘情愿,让曾经洒下的种子将我淹没。”

  他站起身,替她掀开车帘,背对着他,两只肩膀盛满落寞。

  “你走吧。”他轻轻说。

  秋云又想起那个傍晚,长长的黑影投在玉树下,停在她脚边。

  她走下马车,车很快重新启程,卷起尘土,飞快的消失在她视野中。

  秋云回过头,让晚风吹散她的头发,走入城门内,心绪逐渐平静,却见有人提着灯笼朝她走来。

  星星尚未点亮天空,月亮只有一弯银钩,这点灯笼光已经亮在黑夜的前头,指点她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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