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困惑
我们能百分之一百地确定一个人说的是真话的时候，大概是这个真话对那个人毫无好处，甚至还带来坏处的时候。
1
会议一直持续到下午1点。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贾思明一脸轻松，而赵维桑则觉得头疼。
贾思明开车带着赵维桑去了一家高级西餐厅。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跟贾思明打招呼，然后把他们领到了餐厅二楼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包厢里。
菜上齐之后，贾思明便和赵维桑边吃边谈起了公事。
“Sami啊，这件事你觉得应该要怎么处理？”
这是贾思明跟下属谈公事一贯的风格，他不会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表明他已经做好的决定，而是先抛出一个问题询问对方的想法，得到对方的回答后再一一地进行质疑，接着说出更加完美的答案，以此达到降维打击对方自信心的目的。
如果下属实在说不出一丁点有思想含量的想法，贾思明会立马翻脸，毫不留情地数落对方脑子不灵光。
“呃……那个偷拍的视频确实是在张鸣龙的办公室里拍的，但没有拍到张鸣龙的正脸，里面也没有出现两个人的对话，现在说到底只是对方的一面之词，我们可以跟她说明她执意要在网上发布视频所要承担的风险，让她知难而退……”
贾思明出言打断了赵维桑的话。
“Sami，你的工作能力很出色。”
赵维桑能从他说话的腔调中感觉到他即将回转的话锋。
赵维桑听得出他有点不高兴了。
但是呢，你有一个缺点……就是有时候你会抓着某个细节不放，看不到大局。”
贾思明看到赵维桑沉默下来，缓和了一下语气。
“Sami，你知道公关这个行业是干什么的吗？”
贾思明并非是要让赵维桑回答，他自己接下去说道，
“我们做公关的真正要面对的不是那些个什么品牌啊公司啊，而是一群看客，或者说观众。他们有很强烈的好奇心，喜欢看各种各样惊险刺激的故事，但是同时呢，也很健忘。他们只会简单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待问题，同时又很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所感染，被其他人的意见所左右，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这样说，你明白吗？”
赵维桑点了点头，对贾思明今天异常和善的态度有点惊讶。
“观众们面对一个舞台，想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而我们就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我们先要搜集各种各样的素材，然后把他们包装成一个逻辑清晰、简单易懂又很有趣味性的故事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得到他们的信任。现在呢，我们要做的就是创作出一个让观众们能够相信的故事出来。”
贾思明说得有点口渴了，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然后他像想起来了什么，在西装兜里摸了两下，从兜里掏出了一盒扑克牌大小的蓝色纸盒，打开包装纸，倒出来一板白色的小药粒，从里面挤出了一粒药就着水喝了。
赵维桑看了一眼被他揉成一团丢在一旁的包装纸，就看到了“Alcohol（酒精）”这个英文单词。
果然如她所料，贾思明昨晚大概又喝了不少酒。今天他能这么早出门，一本正经地在会议室里坐了几个小时而没有丝毫异样，真的是难为他了。
贾思明清了清嗓子，表明自己要说回正题了。
“现在呢，我们能从两个地方搜集故事的素材——那个说自己被性骚扰的员工还有张鸣龙那里；或者我们找一些更新更好的素材创造出一个更有趣的故事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走。张鸣龙那里有他们公司的人在处理，不用我们管；我们的任务就是去那个被性骚扰的员工那里了解一下，搜集素材。既然她提出了条件而不是不管不顾地曝光所有事，就说明她还很理智、有所顾忌，我们可以找找突破口。我会找人查一下她的背景，你今天去跟她聊一聊……”
“嗯……”
赵维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后才发现不对。原来贾思明铺垫了这么久，就是想派她去当前锋。
“我？……我一个人吗？”
“本来是想让Claire过来的，这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不是认识那个员工，见过她几次吗？再说，参加会议的就我们两个人，你觉得假如你被性骚扰，你是愿意跟像我这样的人谈呢，还是愿意跟像你自己这样的人谈？”
赵维桑在心里对这个假设翻个一个白眼，又觉得贾思明有时候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记住了，你是去搜集故事的素材的，好好利用你作为女人的直觉。”
在分别的时候，贾思明还是特地叮嘱了她一番。
2
赵维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的角落里。这里很大也很安静，只有寥寥几桌有客人坐着，都跟她相隔了好几桌。
赵维桑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
她那染成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虽然脸上化着淡妆，但是气色还是比赵维桑以前见到她的时候要差了不少。
赵维桑仍然能看到她眼下的青黑眼圈。
静默了片刻后，赵维桑看她低着头盯着手里握着的咖啡杯，没有想主动开口的意思，于是轻声说，
“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Mary。”
Mary抬起头来。她的眼圈发红，神情有些激动。
“我怎么会好？那个张鸣龙对我性骚扰，还把我赶出了公司……”
“你可以跟我仔细说说这件事吗？虽然你可能心里觉得不舒服，但是如果你想拿到那笔钱，前提就是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出来。”
“我跟他们说过很多次了……既然他们派你过来，你应该也看过我给他们的那个视频了，这还不够清楚吗？”
Mary越说越激动，握着咖啡杯的力道也加重了，杯里的咖啡洒出来滴到她的手上，她也没有发觉。
赵维桑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给她递了过去。
“我跟他们不是雇佣的关系，只是一起合作来解决这次的事情。我的任务是了解整件事情的真相，给他们提供合适的建议，这个建议会直接影响他们最后的决定……我想我们两个在这件事上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尽快解决这件事，让它成为过去。如果你想拿到钱的话，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的谈话是最关键的。”
听完赵维桑的话，Mary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了视线。
“张鸣龙骚扰了我几次……那个视频里的内容只是其中一次，我在他办公室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才拍了下来……”
“你安装摄像头的时候已经知道他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骚扰你吗？”
“对……有好几次都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在网上买了个针孔摄像头，想拍下证据……”
“你没有阻止过他吗？跟别的同事说或者跟张鸣龙的上级说这件事？”
赵维桑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之前她跟Jack在那个小饭馆里也有相似的对话。只不过那时是站在同事的立场上，而这次是一个工作任务。
“我怎么阻止他？这整个公司里谁敢得罪他？他是个美国人，直接从美国的总公司调过来的……这种事情不管我跟谁说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依旧会坐在总经理的位子上……”
“你是说你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没有……”
“那你拍下视频后，告诉过张鸣龙你有他性骚扰的证据或者给他看过视频吗？”
“我跟他说过，没给他看过……”
“他听了之后是什么反应？”
“他一点都不拍……他觉得我只是在吓唬他。”
“后来呢？”
“后来我都躲着他，不肯单独去他办公室了……他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开除了我……”
“他开除你的理由是什么？他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权力随便开除一个人吧。”
“我还在试用期内，他是我的直接上级。他跟人事部的人说我性格古怪，跟同事处不好关系，工作表现又差，不适合这份工作……”
赵维桑点了点头。
在早上的会议上，美妆公司里的人认为Mary可能是为了被辞退这件事报复张鸣龙，这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她提前知道了自己要被辞退，买了个针孔摄像头放在张鸣龙的办公室，再引诱张鸣龙做一些亲昵的动作……
赵维桑拿起咖啡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
“现在公司高层认为你拿出来的证据不够充分，视频并没有拍到张鸣龙的脸……张鸣龙一直矢口否认，说他跟你之间是正常的工作关系，绝对没有骚扰过你……所以公司高层还在质疑整件事情的真实性……”
“我……我还有一段录音……”
赵维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心跳都有点加速了。
“你现在把录音带在身上吗？可以让我听一下吗？”
她努力地把自己的语调放平，假装自己的情绪一点都没有被突然冒出来的录音影响到。
Mary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副入耳式耳机。她把耳机连接到手机上，然后把耳机递给了赵维桑。
赵维桑一开始听到了很嘈杂的声音：很多人在说话，有酒杯碰撞的声音，还有音乐的声音；过了几秒钟后，嘈杂的声音小了下去，张鸣龙磕磕巴巴地讲着中文的声音传来，“喜欢你……走近一点……过来我这里……我想抱一抱你……闻一闻你……”
赵维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视频加上录音，这要是被Mary放到网上去，那公司只能直接出道歉声明，开除张鸣龙，即便这样做了，品牌的声誉也已经大大受损，这对还没有在国内站稳脚跟的新品牌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赵维桑思索了片刻，便问道，
“录音的地点在哪里，这应该不是在办公室里吧……”
“是新店开幕那天，在那家旗舰店里。”
赵维桑努力按压住内心的震惊，佯装冷静地问，
“那次活动那么多人，他怎么会有时间？”
“他让我一直跟在他旁边，他想做什么随时都可以……”
“那……他对你做那种事……大概在什么时候，用了多长时间你还记得吗？”
“什么时候我不记不清了……大概有10分钟左右吧。”
“说实话……那天他要忙开幕活动的很多事情，你不能趁他跟别人合照或者上台的时候躲开他吗？”
Mary突然很激动地对着赵维桑喊了一句，
“那次是他第一次这么做，我怎么知道会这样……”
说完，她低下头捂着脸哭了。
两人离开咖啡店的时候，赵维桑帮Mary在正对店门口的街上拦下了一辆出租车。Mary上车的时候，对赵维桑说了一句，
“我本来觉得公司派你来是在敷衍我，现在倒不这么认为了……”
Mary这句貌似恭维的话并没有让赵维桑觉得高兴。
此刻，她的全部注意力全放在了一个问题上：为什么张鸣龙会胆子大到在同一地点、同一晚上对两个人进行了性骚扰，而且还是一男一女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