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除夕

  “太感人了吧!”黄烈抹起了眼泪,看上去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从那之后,你每年生辰都去她那吃长寿面?”

  “是啊,每年生辰一定去;平时也常去。”两人说的是孟婆婆的面馆。秦苍一边劈柴,一边回答黄烈。

  六年间,秦苍俨然习惯了这位大伯的情绪化,而真叫人难习以为常的是这位大伯天生的“霉运”。秦苍很难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当年见黄伯第一面,其因下水捡鱼竿,脚底一滑和鱼竿一起双双如水,差点祭了河神。当天晚上说完“折子戏”,秦苍好意送老伯回家,途中两人借着月光一前一后,秦苍偶一回头,老头已经不在身后了。夜黑风高,汗毛刚竖起来,就听地底下传来呼救——老伯不慎踩空掉入猎户陷阱。一天遇险两次,秦苍“驾轻就熟”,以枝丫做了个借力装置把老头拉上来。两人边拍泥灰边庆幸猎洞不深,边继续向前,老远就见火光冲天——老头血泪俱下往家跑啊。

  等二人灭了火,小小的茅屋已然化为灰烬了。

  两人灰头土脸坐在屋前,相顾无言:一天之内,先后落水、失足、房屋自燃。黄伯告诉秦苍,从小自己厄运缠身,身边无故就有诸多祸患,但最终却总能化险为夷、保住性命。村里人骂自己是“扫把星”转世,就连家里人也因太多次被波及而对其又惧又恨,以至于刚成年就被赶出村落。他不肯走啊,留在村口日夜望着家的方向。可没出几天,族里唯一疼爱自己的奶奶给自己送饭菜途中突然晕倒,捂着胸口没说出来半句话就闭了眼,热乎乎的饭菜洒了一地。自己当时万念俱灰,再不信邪的人也当自己是个灾星,只想为何上天降灾于我周身却不直接收了我的命爽快!从此再不敢连累其他人,自己搬来这偏僻地居住。霉运不以搬家为转移,东西三天两头消失,房子三天两头倒,人三天两头受伤。好在不再连坐别人,这是唯一让自己宽心的事。再后来,遇见了自己的妻子。黄烈说,这女子仿佛是佛祖的恩赐,突然间,连绵的厄运竟休止了,甚至,家里还添了两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仿佛大雨倾盆却忽然拨云见日,神迹啊。黄烈是打心眼里庆幸、感激的,对这女子、对俩儿子无比好。可幸运并没有在他身旁流连太久,妻子突发疾病、日渐憔悴,不多时,撒手人寰。两个嗷嗷待哺的稚子在平常的一日突然不见了。他疯了地找,没命地找:这是他曾经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过的印记,这是他们曾经相爱过的最后证明了。没了,什么都没了。第七日,雷声大作,****卷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他认命了,从此弓起了腰背。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让他早早成了一个老头子,比谁都老,比谁都卑微。

  这是一个滑稽又悲戚的人,过着悲戚又滑稽的生活。接下来的六年,秦苍眼见镰刀不知为何挂在最高的竹子上;霜雪不知为何只打击即将成熟的作物;冰天雪地,好容易养大的家禽为何困在浮冰中央;羊肠小道,狂蜂为何只追着他一人蛰;菜刀被野鸟一踩,直冲秦苍砍来;鱼线被小虫抽动,化作切割脖颈的利器……一次次、一回回,只要和黄烈在一起就会遇上危险。可每每想要不再管他,下一秒他必定命悬一线。这是活生生的威胁啊,秦苍想,若不是我还学过点本事早就跟着见先祖爷爷了。

  “哎呀,秦小兄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凄惨的过往。”老头子又抹一把眼泪,命苦的人感触多,继续刚才的话题:“但那一年你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吗?我记得那年除夕雪很大,我们齐昌很少下雪,那么大的雪更是不多见。哎,当时也不知那日就是你生辰,否则定要好好张罗的。”

  “谢谢黄伯,反正都过去了。”当时只单纯把你当个精神有缺陷的倒霉鬼,这话秦苍没讲出来。

  他们说的那年除夕,是秦苍到花海正满一年。

  夕诏不知去哪了,自己认识的人少得可怜。

  漫天飞雪,天黑得比平时都早;上午人们还兴奋地堆雪人、打雪仗,赞一句“天佑西齐,瑞雪兆丰年!”午后,就都回家准备年夜饭了。那晚风极大,除夕不做生意是红楼的规矩,西街仍开着的店也极少。街上的灯笼都显得昏黄,秦苍就瑟缩着,漫无目的地晃悠。她不想回花海小院,像是在等待一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

  孟婆婆面店外的灯笼浸泡在风雪后的雾气里,昏黄明灭,像晚江渔火。秦苍进去的时候,脸冻得有些没了知觉,说话都费劲——雪小后,秦苍就没戴帽子,披风上高高的白狐裘领,只能挡住下巴:“婆……婆婆,还有吃的吗?”

  “有!”掌勺的婆婆看来人是孤身一人的银袍小公子,长长的睫毛上沾着雪花:“给小姑……给小公子下几个吃饺子?”。

  店家一家人已经围在一起包饺子了,这是年夜饭必不可少的内容。这是三世同堂的一家人,婆婆是当家的,身体硬朗,笑容可亲。

  “还有面吗?我想吃面。”秦苍从不觉得这天当真是自己生辰,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看得出婆婆有些惊讶,可毕竟是开店数十载的人,见得最多的就是人、就是世间事,于是收拢了神色,温和地看着秦苍:“就来。小公子先坐坐。”

  秦苍背对着里间欢闹的一家人坐下,看着店外即将全黑下来的天幕,天幕与覆在大地上厚厚的雪渐渐隐成一片。

  不一会,面来了,看上去很有韧劲,厚厚的煎蛋泛着葱香,番茄汤汁很浓郁,青菜也新鲜。婆婆不多言,放下碗,慈爱地说声“慢用”,就和家人一起包饺子去了。

  秦苍谢过,便拿起筷子吃第一口。不过这一口下去就是小半碗——这竟是一碗长寿面。

  秦苍走时,孟婆婆二儿子的二儿子捧着一个热乎乎的面白兔,小家伙两三岁,脸上泛出皴红,显然刚学会说话,他说:“‘飘酿’哥哥,新年好!”秦苍接过白兔,回头看见孟婆婆对自己笑着点点头。

  “秦小兄弟,你当时,是不是感动的涕泪横流,哭天抢地?一把抱住慈祥的老奶奶,倾诉多年来的不易,从此融入他们一家,过上幸福又快乐的生活。”

  “黄伯,“人龙之战”也好,这种大团圆也罢,总之戏文听听就好,不可太认真,认真了对脑子不好。”秦苍心想我又不是你,情感泛滥。

  “你师父呢?他当时不在?”

  “不在,我们经常见不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秦苍很少主动和别人提起夕诏,即使聊起来,也很谨慎。秦苍始终隐隐感觉夕诏在悄悄地谋划什么,或者进行着什么。具体内容,夕诏是不告诉自己的。可以断定的是,这个人绝不只是个花花和尚,要做的事也绝不简单。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苍也不多猜测。六年里,尽管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却也能相互默契地维系这种各怀秘密的安然状态。当然,除此之外夕诏待秦苍还是很好的,如师如父也不为过。总之,夕诏的安全,自然就是自己的安全。

  “这些柴够用段时间了。黄伯,新年快乐!”秦苍看看天:“我要回去了。对了,年后你说要讲的叫什么来着,暗杀……”

  秦苍回花海小院的时候,夕诏照常不在家。说好了今天给自己做鱼吃,又跑哪去了呢?不过,也早就习惯了夕诏的不靠谱,多一次也并不以为意。秦苍将屋内升起火,拿起书,坐下,细细准备着下次要调制的毒。此时秦苍用毒已是炉火纯青,用夕诏的话来说就是“世间数一数二”。

  秦苍问:“世间那第一是谁啊?”

  夕诏将琉璃杯中的玉露一饮而尽,挑挑眉,一清嗓子:“天下第一,自然是小僧我啊哈哈哈。但若是我娘子知道我教人习毒,肯定又会怪罪。”

  “一眼定终生的娘子?”秦苍对于夕诏的厚脸皮已经十分习惯:医术、嘴皮子,还有绝色的一张脸怕是都比不过这个特质。这位“娘子”秦苍也听闻很多次了,每次夕诏都像是忍不住要过瘾一样提起来,却又浅尝辄止,并不细说。几次过后,秦苍本被吊起来的胃口,竟逐渐放下了:“师娘现在何处啊?”

  “不知,我也在寻她呢。”夕诏又饮一杯。

  秦苍左手要比右手灵活,用毒液、毒气,使蛊、施针,皆是左手。她不像夕诏那般招摇,秦苍喜低调、随和,衣着配饰均以素色为主,最显眼的是左手带的戒链。

  戒链是某日夕诏给她的,食指和无名指的指环用两条细细银链与手腕上的镯子相连结。仔细看,银链上坠有极细密的碎宝石,碎宝石可以极小角度开合,其内可放置剧毒。

  “这么小?放什么也不够使的啊。”

  “量多量少又不决定最终毒性和致命性。一个暗器你还想要多大的?直接把我背上得了!知不知道这宝石多贵,这工艺多难得,你还挑剔……”

  “……”

  于是,武器和毒配合主人的性子,使得轻柔,没有花花架子和大动作,却能迷人心眼,在人最无防备时一招致命。几次随夕诏出行,来人只见白衣锦袍的小公子温和美丽,左手隐约伸出衣袖,微微只摆动几下。实际上,顺着风、顺着水,秦苍的毒与蛊如看不见的离弦之箭,招魂夺命。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每每此时,夕诏就站在一旁,抱着镶金带银挂满宝石的权杖,笑看秦苍胖揍别人,一脸满意。后来秦苍曾跟陆霆半戏谑半壮胆地说:“给我一个介质,我能毒死任何人。”

  这么一等就是半天。夕阳西下,没有下雪的除夕也不算暖和。

  秦苍见室外渐渐失了光线,才放下书揉揉眼睛。自从学会了如何施针得以常保耳聪目明,秦苍就对自己的眼睛过于利用,不太友好。

  回到正厅,夕诏还没回来。秦苍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拿了果子、糕饼充饥。一边想,早知他爽约,自己就该和红玦他们一起吃香喝辣或是留在黄伯那了。夕诏真的把自己生辰都忘了?想想前几年夕诏都是一边调笑自己的生辰与父母无关,却与小情郎有关,一边在厨房里挥斥方遒,谈笑间一桌菜就上了桌。秦苍觉得今日有些奇怪,却也不多想。摸摸半饱的肚子,点上灯,又回到了后院的医室,捣鼓自己的蛊虫。

  这次再回过神,已经是半夜了。秦苍伸个懒腰,准备回屋睡觉。可经过正厅时,隐隐听见夕诏的房间有动静。

  “师父,我的鱼呢?明天我要吃。”这人,回来了却也不叫自己。

  没有预想中吊儿郎当的声音。

  “师父?”秦苍隐隐觉得不对,警觉起来,盯着夕诏屋子的方向,右手持灯,左手拇指腹轻轻按住食指上的戒指。

  无人回应。

  秦苍慢步走到门前,敲敲门。一直以来,花海都不曾有人光顾,更何况是危险的人。再者,若是真有其他人进来,自己也不至于感觉不到。

  “师父,我进来了?”见依旧毫无反应,秦苍推开门后,迅速后退半步,半举着左臂护在自己身前。

  没有人,没有暗器,什么都没有。

  不,一种味道慢慢飘出门。

  血味。

  秦苍听见微弱的喘气声。

  “师……师父!”

  就着并不明亮的灯光,一个修长的身影倚在竹椅上。秦苍跑过去,这次她看清了,从屋门口到竹椅下,全是血!椅上的毯子已快染成黑色,夕诏白色的衣服更像是在红色染料里泡过。

  “师父?伤了哪里?还能动吗?”秦苍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看着夕诏,咬着牙,尽量让恐惧不冲破牙关侵袭至暗之夜,用仅存的理智问对方。

  夕诏半睁开他的狐狸眼,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微笑,声音虚弱:“苍儿,我好像错过你的生辰了。”接着,整个人就向后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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