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Purgatory 中

  薇奥拉身边的帷幕被人拉开,浑身包裹着厚厚绷带的格丽珊露达坐在病床上,就连脸部也缠上了白色的布条,只露出一只平淡的眼睛,直视着她。

  那究竟是没有感情的眼神,还是因为沉淀了太多的感情——就仿佛将调色板上的所有颜料都混合起来一般——所融成的漆黑?亦或者,格丽珊露达的眼睛只是一面镜子,它映出的只是法师自认为会看到的东西?那是憎恨?是愤怒?是鄙夷?还是悲伤?法师预想当中美妙的戏剧结局并没有来临,命运和这个世界手牵着手,带着残忍的笑容修改了法师那以十足天真和傲慢写就的剧本,而这件工作无论如何都是很容易的。只需要轻轻几笔,啊,甚至不必作任何大幅度的修改,只需要在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地方稍作润色——稍作润色,就能够将这一出在作者本人眼中看来是先抑后扬的喜剧的可笑戏码化作最大的嘲讽。

  于是一切的雄心为他人作了嫁衣裳,成全了一位骑士的尽忠,然而这足够悲壮的颂歌却是舞台上的任何演员都无论如何不想看到的,这是命运和世界最为冷酷无情的讥笑,而更加讽刺的是,戏剧的作者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在文脉之中埋下了足以将她至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伏笔。

  用什么样的笔墨来书写,就注定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薇奥拉无法肯定,她甚至不敢望向格丽珊露达的眼睛,仅仅是在对方拉开帷幕的时候与她对视了片刻,法师就如同被灼烧到了似的,闪电般缩回了目光,惶惑地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有那么一瞬间,薇奥拉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怖的错觉。

  嘲笑……责备。愤怒、讥刺,轻蔑;憎恨。

  明明房间中除了她和格丽珊露达两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就是在恍惚间感到,虚空中睁开了无数只眼睛,将满含着漆黑到仿佛要流淌出来一般的粘稠恶意凝聚在目光中刺向自己,那是由悔恨铸成的万千投枪,将她刺得千疮百孔。

  啊啊,因了这罪孽,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唾弃她,行走在道路上,虽然从身边走过的行人没有露出任何不正常的表情,但在那恍若无事地嬉笑着平静着的脸皮下,是对这因傲慢而犯下的罪行厌憎。

  ——你根本没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不配和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沐浴一样的阳光。

  ——犯罪者。

  ——这是无可赎清的罪孽。

  ——连悔恨、连忏悔、连赎罪的机会都不应该有。

  是的。自己是“杀人犯”,不允许忏悔,不允许赎罪,这个世界上,没有为这样的罪孽所留出的位置。要为了杀人而忏悔么?别伪善了。还记得你曾没有任何仁慈地杀死了布朗森?眼皮连一眨都不眨地杀死了谢菲尔德大街上的那两个黑衣人?在-orks一战之中,爆开的火球究竟造成了多少杀伤?你会为了害死艾普塞隆而忏悔,那么为什么就不会为了死在你手上的其他人忏悔?

  还是说你认为那些家伙都是死有余辜的?

  ——不要开玩笑了。

  杀戮就是杀戮,正如同生命就是生命。如果是真正的善良,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去杀人,没有这个觉悟,就不要让自己的手上沾染鲜血。自以为有杀戮的觉悟,而在那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这真是最大的笑话了。

  这是最大的罪孽,无可饶恕,任何救赎都没有意义。

  ——从一开始,因傲慢而生的善良,就已经注定是伪善。

  为什么在夏儿脱离菲利克斯的魔掌之后,又落入了塞德里克的阴谋时感觉到无比的愤怒?真的是因为想要救她?

  不要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自己的尊严,那被傲慢充大膨胀的,几近于自负的、毫无意义如同脓包肿瘤一样的尊严,“自、以、为”遭到了伤害啊。

  “明明已经被我拯救过一次,居然还那么不长记性地再度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你是在挑衅我吗?是在无视我吗?是在不把我放在眼里,特地拿我寻开心吗!?”

  ——你,是这么想的吧?

  啊啊,那个时候的无明业火,原来就是傲慢的火焰啊。那是自我太过于膨胀而造成的愤怒,而并非为了拯救而生的义愤。

  原来,一直以救世主姿态出现的我,才是最恶劣,最差劲,最卑鄙的。

  心底里有什么声音,在以微小、明确、残忍而不容置疑、不容回避、不容忽视的声线,化作锋利的手术刀,清晰而准确地插入薇奥拉心底最不想被触及、最不可被触及的地方。

  ——一切全部都是谎言。

  全部都是自己的傲慢编织出来,自以为金碧辉煌完美无缺,一直以来遮蔽着自己真正的视线,欺骗着自己、以谎言编织成的帷幕。

  现在还为心中冒出的那一点儿善意的萌芽感到难堪和些微抗拒么?在因那善意侵入了法师本该冷漠的黑袍中而感到的羞愧下,却又有那么一点点的自豪、一点点的喜悦、一点点的憧憬,仿佛看到了七重天堂那神圣庄严的光辉……现在你的心中还有这些东西么?

  是的,没有了。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谎言,什么善意的萌芽,什么银龙的天性,这全部都是傲慢在做手脚,全部都是傲慢在作弄蒙蔽自己……

  自以为善良,却比谁都冷漠残酷,所作的一切善行,全部都只是为了喂饱那名为傲慢和虚荣的大蛇。

  这才是魔鬼诱骗人心的手段,这才是最邪恶而深邃的幻惑。

  这不是善——这是恶,是罪孽,无可置疑。

  ——这是以无辜者的鲜血所书写的、无可饶恕的罪恶。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我可以付出的一切来换回那条无辜的生命,换回一个毫发无伤、同这骄傲愚蠢的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清清白白原模原样的艾普塞隆,为此我愿意承受在我身上加诸的一切痛苦折磨,假使这折磨能够赎罪……但是不能!假使遭受折磨就可以令这罪孽减轻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的傲慢、那指使我亲手杀死了艾普塞隆的傲慢——再一次地作祟了而已。那亡魂、她的亡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原谅我的,即使她愿意以足以令天堂山都黯然无光的伟大宽恕赦免了我的罪孽,我自己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就可以赎罪,不,我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

  薇奥拉纤细的手指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深深地陷入了柔软的被单。巨大而深黑的悔恨铸造成重重叠叠的坚固牢笼,不,或许不是牢笼,而是要塞,没错,以悔恨建造成的要塞,将她的心紧紧地囚禁在内。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眼前一暗,一个阴影已经将法师笼罩在内。格丽珊露达以笨拙而痛苦的动作,将身子挪下了病床,来到了法师的床前。

  薇奥拉没有抬头,空气在沉默之中凝固。许久,仿佛是下了足够的决心一般,她才张开了嘴,声音沉重得似乎背负上了最为深邃的黑暗。

  “艾普塞隆,是我害死的。”

  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她就紧紧地抿住嘴唇,决心以最坚硬而消极的姿态来接受格丽珊露达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惩罚。无论是辱骂、是痛斥、是冷言讥讽,还是一声不发继续将空间拖入沉默之中,都不会给薇奥拉造成比她在自己的心上切割出的无数伤痕更加严重的伤害。

  格丽珊露达以露出绷带的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沉默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悔恨么?”

  悔恨么?似乎是的。但是自己没有资格悔恨,可是这却又是无关有没有资格的。

  “艾普塞隆酱她,最后是笑着走的。”

  床铺一沉,格丽珊露达已经用一个十分随意的姿势,简单地侧身坐在了薇奥拉身边,仿佛是随口闲谈一般地轻声道。

  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如闪电一般轰击在薇奥拉的身体上。

  ——为什么?

  “那孩子啊,一直以来就想成为我的骑士呢。可是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呢。”

  ——为什么不愤怒?

  “不过呢,我就是喜欢这种比较笨笨的类型。很奇怪吧?没办法,可能我需要一个比我还笨的家伙,来找到一些平衡感吧。”

  ——为什么不憎恨我?

  “仔细想想的话,把这孩子买下来的我,还真的是任性呢。无缘无故就把她拉进了温斯顿家族那该受诅咒的命运中。”

  ——为什么不敌视我?

  “我也一直努力地想让她置身事外,可是这孩子却硬要插手进入这毫无理由的灾难里,还说什么‘主人的命运,艾普塞隆一定会替主人背负起来的’这种蠢话。呵呵,真是傻得可爱呢。”

  ——为什么……

  “当初我也只是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笑谈。可没想到一语成谶,这居然真的成为了事实。。不过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好结局的吧?毕竟以一个真正的骑士姿态离开了呢。也算是完成夙愿了,对不对?”

  ——我不需要这种安慰……

  格丽珊露达絮絮地说着,躺在床上的薇奥拉侧过身去狠狠地闭上了双眼。

  ——我不配得到这种安慰!不配得到这种温柔!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和那孩子十分相似呢。都一样固执、认死理、钻牛角尖。呐呐,要不然从今以后——你来代替她的位置怎么样?啊哈,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

  ——我不配……

  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头被泪水所浸湿。身体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格丽珊露达俯下身子,温柔地抱着薇奥拉纤细而娇小的身体。

  “我不会说什么‘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这种毫无用处的话。倘若你想要忏悔的话,那么就忏悔吧。你想要赎罪的话,那么就赎罪吧。只是——”

  薇奥拉倏地睁大了双眼,黑曜石一样漆黑湿润的眸子中盈满了泪水。

  格丽珊露达贴近她的耳边,声音仿佛母亲的哼唱,仿佛摇篮的拥抱。

  “只是——”

  “不要让悔恨,轻贱了你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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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求推求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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