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回宫论朝势

  熊志契瞧她手中所拿的是个墨色小陶罐,罐口用布片盖实,问道:“这是何物?”

  洪洁瑜道:“里面装的乃腌制鱼虾。农闲时阵,农夫们捕捉到小鱼虾蟹,先行洗净,然后哂干或烤干,再放进糟缸内,浸渍腌存,倘遇上雨天繁密无菜那时,便可用上这些作菜。味道很不错的,况且健身益体。这是人家送我的,我就将它转赠予你。”

  熊志契谢了接过,道:“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洁瑜、瑞凤,咱们参商再会!”

  仅这句话,立时激得洪洁瑜怒冲霄汉,气凶凶而道:“那好,你走,你赶快走就是,永远永远不许你再踏步到此!”

  熊志契满腹莫名其妙,茫然问道:“怎么你又无缘无故地对我发火了?”

  洪洁瑜愤声一哼,背转娇躯,懒得睬他。

  沐瑞凤柔声细气道:“熊大哥,你就真的不懂‘参商’一词的意思?”

  熊志契迷雾重重道:“不是告辞的含义么?”

  沐瑞凤摇摇头道:“当然不是!‘参商’这词乃是不和睦或是分离不得重会的意思。”

  熊志契幡然醒悟道:“哦,是这样啊,我也太才疏学浅,一嘴胡说,难怪洁瑜要发这么大的火气,应该的。”

  洪洁瑜余气未熄道:“你既知自己才疏学浅,干嘛仍要乱掉书袋逞强?教你个乖:‘路逢侠客须亮剑’,就是教你多些勇悍,切莫老是有艺缺胆,能成大事么?‘非是才人莫献诗’,就是教你不懂便要承认不懂,不可硬充大学问,以免遭人笑话白眼。”

  熊志契认认真真道:“承教了!”

  洪洁瑜又道:“还有,你欠下我俩的钱,限你于年内还清,如有逾期,哪怕你是再补送十倍、百倍的银子,我也定用扫帚轰你出门。”

  熊志契道:“我会谨记不渝的。”

  沐瑞凤抿着巧嘴轻笑,说道:“熊大哥,你做事须要圆通些、小心些,切忌感情和意气用事,但愿你诸事顺遂就好!”

  熊志契点头示谢,提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自会常来串门,顺道还钱。”抱一抱拳,转身而走。

  没走几丈,心终放不下来,扭头回望,正见她俩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挥手相送。感激地也以手挥了挥,将心一横,大跨步往皇宫方向走去。

  *****

  由朝阳门入京,直达紫禁城,宫卫、侍卫依例盘查。熊志契亮出侍卫腰牌,并让他们搜得并无入宫的违禁物事,准行放入。

  回抵住所,换过宫卫穿戴,无意中瞅见那个墨陶罐,掀开布片,挑了几条小鱼来吃;吃得馋嘴,又再挑了两只干虾放入口中,其味至美,其香扑鼻。不过刻下没空多吃,因他赶着欲去叩见天颜。

  康熙下朝未久,刚在廷议中吞忍了一肚子火气,正在上书房内空自拳打脚踢,自我排泄。得报熊志契在门外候驾,大喜若狂,速召来见。

  一待熊志契进来,不及施礼,已为康熙一把握住他的手,极显欢愉亲厚,连声说道:“怎么到这时候你才回来?朕无日不在牵肠挂肚啊!你前去诛刃鳌拜之后,便即杳如黄鹤,原本打算广遣人手出去寻你。索额图进言说,若此一来说不定反而累你徒添不测灾祸,朕详细琢磨后也觉有理,不得不中绝此念。天可见幸,总算盼得你安然归来!”

  熊志契道:“有劳皇上费神惦念,是我之罪。”乃把刺杀鳌拜的经过、幸蒙洪洁瑜和沐瑞凤二姝救助等事细述一遍,至于有关二女避讳之处,一律不加详谈,只说二姝是京郊穷乡僻壤的田家女。

  康熙双掌合十,虔诚道:“神佛保佑,大清列祖列宗庇护,你没遭鳌拜那奸贼的毒手!那二位姑娘对你有续命恩泽,即是对朕同等有恩,朕应当重重赏赐达谢。”

  熊志契道:“她俩惯于笑抚山月,日出而耕、日昃而息,不求名利,赏赐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康熙奇诧满臆,并没叮问不休。

  熊志契道:“皇上,我忒也亏负你的期望,不曾诛灭得了鳌拜那大奸臣,还让他继续给你添乱怄恼。”

  康熙摆手笑道:“这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返归,已是朕最大的喜庆,那大奸贼倒可缓缓图之。啊,不对,此趟你去行刺这大奸贼,应该也有挫伤了他,盖因他之后数日都是托疾不上朝,驻扎在城外,直到第六日方才回朝议政。托疾是假,被你刺成重伤却是事实,哼哼,这大奸贼……好会弄虚唬人,也真够狡诈巨滑。”

  熊志契沮丧道:“不管怎么说,我可终究没取了那厮的狗命,总是不如意,有辜圣恩。”

  康熙手掌按上他双肩,气韵凝峻,放慢语速道:“朕说过不要紧的,总有良策能治得了这贼臣嘛,朕首求的是你个人的周全,鳌拜那厮的十条命也抵不过你的一条命!”对着他盯量了许久,展现一个顽皮的笑容,问道:“怎么看来看去,你受了伤后怎不见丝毫销瘦,反而越见丰采焕神?”

  熊志契也笑着道:“是吗?诚如君言,那就妙得很。”作一停顿,问道:“皇上,苏中堂的事有进展吗?”

  经他此询,旋见康熙脸色乍变,怅然作叹,负着双手来回踱步,然后坐在墀下,招手唤熊志契也过来坐着。

  熊志契坐于他近旁,满腹话语,几番欲问个明晰又问不出嘴,极不痛快。

  康熙失意地仰望一会儿梁柱,才听他徐徐说道:“在你离宫去谋事后的第六天上,鳌拜回朝,逼迫朕颁诏对苏克萨哈等加刑的行径更甚,合朝文武大多偏附其议,朝内掀起了巨浪狂涛直欲淹灭了朕。虽说朕已经亲了政,可惜苦无实权,很难挡得住像此狂厉的压力。索额图建议,分析眼前的形势,若不杀了苏克萨哈一等人,将无以安抚鳌拜一党的猖獗;只知一味堵止其流,恐将激起愈大的波澜,后果将难设想。思前想后,朕惟有狠起心肠,屈服于鳌拜党伙的淫威下,仅争取将苏克萨哈从磔刑改判绞刑,对其长子查克旦等则按原议行刑;但有一日涤清浊流,再替一众死冤者平反昭雪便是了。”

  熊志契听来心中剧寒,大感不忍,涩牙僵舌道:“这……岂不是……岂不是太……”

  康熙瞄过他一眼,接话道:“岂不是太过悲惨了对吧?朕又何尝觉得不是!只恨朕智庸无能,像个傀儡皇帝,诛却不了国之大贼,荡清海宇,惭愧莫及呀!每当念起杀了皇考所遗顾命大臣苏克萨哈全家,朕这心窝便不觉好受,殊甚悔恨!”

  熊志契目眦欲裂道;“这个不能怪责皇上,当怪鳌拜暴虐凶残无度,横造杀孽!哼,这奸贼确实可恶该死!”

  康熙道:“在这厮害死苏克萨哈阖府之后,朕特地一同荣封他和遏必隆为太师,并另封他为一等超武公,对其同党班布尔善、马尔赛之流亦予晋升重用。你可明白,朕这般施为用意何在?”

  熊志契傻笑道:“皇上英明,雄才大略,如许作为必有深意,我可不敢妄加揣测。”

  话音一落,旋听有个不伦不类的语音道:“雄才大略!妄加揣测!”

  熊志契循声望去,见到书架上节吊有一只黄金鸟笼,内有一只艳黄鹦鹉,毛色润华,相当罕见,极显富丽。他不仅心肠直,连眼线也直而不弯,来到上书房为时已是不短,俱无发现到这只黄鹦鹉,若非它学舌吭声,也就绝不会留意起它。望了几眼,道:“怎会有只鹦鹉儿在此的?”

  康熙绽笑道:“走,瞧瞧去。”执着他手走至书架前,玩赏几下,向他说道:“这只鹦鹉儿漂亮么?”

  熊志契由衷而道:“真漂亮!”

  康熙含笑道:“朕特想考你一考,可猜得出这会是谁呈献的?”

  熊志契脸挂愧色道:“皇上你了解我是属于哪路货色,说起猜估问题等事,我可一窍不通,可真难倒了我。”

  康熙放怀大笑道:“你呀不是一窍不通,不屑一猜却是事实。实话告诉你吧,此乃鳌拜旗下一名参将在外地得到这一只黄鹦鹉,经由鳌拜托送,奉献上来给朕的。”

  熊志契不解道:“此类玩物,固然可贵稀罕,但也易使人颓丧其志,皇上为何……为何要恩而纳之呢?”

  康熙道:“你先听朕讲个史事。唐僖宗掌国时,荒怠朝政,专好斗鸡打球。有一次,一个地方节度使员缺,你猜他怎么着?他召来四位佞臣打球,口诣在先,有谁能技先半筹的,就封那人为该节度使;结果,君无戏言,赐封打球取胜那人为节度使职。赴任后罔法胡为,敲骨吸髓,害民何其之深!”

  熊志契浑浊中似有所悟,深思大半会儿,自信不足地道:“皇上的深意,莫非是欲摹效这位唐僖宗的妄为,当然是佯学的了,希图麻痹鳌拜及其党羽,使其对皇上放松警惕,欲擒故纵,伺机一网打尽?”

  康熙翘起大拇指赞许道:“正是要欲擒故纵,麻痹其意。这只黄鹦鹉一献上来,朕欣然接纳,还令鳌拜传旨擢升那参将为副将;与此相连的,朕特加荣封鳌拜和遏必隆、重用班布尔善之辈,亦是此意。至于朕连番的设局能否奏效,便只能听凭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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