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正式谋干命摊生意

  又听他将一小孩的命造夸得神乎其神,贵不可攀,不是王侯便是将相,更感气愤。依据自己以心推算,该小孩命盘并无任何炫耀之处,古书有记:“有病方为贵,无伤不是奇;格中如去病,财禄两相随。”就是说人的命盘中“病重”得逢喜用神“医”之,至少是以运取其中和,则属大富大贵之人;“病”轻而得“药”,小富小贵之人;无“病”无“药”则是平常之人,这小孩正是此类人。

  本来,亘古至今明眼人算命,都须借助万年通历方能排定命造,可瞎人则自有他们一套秘方口诀,无须万年通历亦可推出准确的四柱。融门玄术则冲破这一束缚成规,眼没盲、书没用,照样能够直排四柱、论命盘。多亏该门传人并不以此营生且无向外泄露机密,否则盲人徒持的优势必将荡失无存。

  那老者对那小孩父母侃侃说道:“二十年后,令郎如没雁塔题名、飞黄腾达,二位大可来此砸烂老夫的生漆招牌。”

  熊志契暗道:“当真是废话累牍!你讲二十年后预测不灵,可来砸你招牌,倒要请问,届时你还健在吗?”

  确实再也听不下去,打算另换一档听听,见到近邻两档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就到第三档来。

  推命的是位中等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一副贵相,衣着远比那老者豪绰多多。桌面盖了张蛋黄缣布,除了一本解签册外,再无别样的书籍;桌上摆有几个尺八见方的小木箱,由于箱高底深,熊志契又与木箱隔得较远,瞧不见箱内之物。

  细听那男子推过三份命造,又憋不往暗自气叹:先前那老者予人推命,可说是专靠嘴甜哄人,这人则靠着一味的恐吓,可比那老者精明得多,因他能以吓促销,推命之余兼销箱中那些祈福镇灾的吉祥物。

  譬如一乾造生于辛卯年辛卯日,是为“白虎闭目“,大运、流年倘逢纳音之火,要说或会罹患眼疾倒有道理。然而那男子则故意耸然听闻,假唬那命主会失明,除非是买他所书的灵符镇之始能化厄解难,而那灵符装于川锦制成的荷包袋内,论起价钱就非薄了。

  那位命主一生命运给他算个八九不离十,自无不信之理,尽管心知他有很大的可能在唬吓,乱开价码,但也宁可信其真为上,甘愿掏钱买下,便宜了他。

  再有一造五行偏枯,缺水滋润,他则建议那命主买个蓝色水晶球,象征汪洋大海弥补命盘的不足。那命主深信不疑,就买下了。

  熊志契心道:“就遵循你的方法、道理,干么不叫命主连饭都不要吃,专喝水就够了,不是更现实速效?此造确是五行偏枯,命盘及运道皆无水来疗化,像此情况,你若是真想助人,至不济叫他取个水字傍的名儿便得了,何必要骗人、诓人钱财?

  当听及第三份命造时,愈令熊志契满腹恼怨:有一青年代其麟儿请求推命。那男子直批其子犯上小儿关煞中的“将军关“,有碍双亲,遂教了大把弭患之法,主旨还不是狠割了那青年一笔。

  所谓“小儿关煞”,细究起例之法,大抵是命主生于某年某月遇某字即为某关煞。例如生于一月即寅月逢申时正是犯上金锁关,切忌戴金钱饰物;生于二月即卯月逢寅时正是犯上下情关,切忌有闻刀斧之声;生于三月即辰月逢亥时正是犯上急脚关,切忌惊叫、跌扑之患……

  除了上述的将军关、金锁关、下情关、急脚关等外,尚有鬼门、雷公、水火、天狗诸关煞,名目不下数十。

  在熊志契看来,小儿关煞纯是谬论邪说,其理毫无根据,浮泛肤浅,九成九乃狡狯之徒借以恐吓人之父母,牟取私利;有应时则大吹果为某关煞所害,不灵时则转说其命好不遭关煞所伤,反复多变,定见模棱。实则不止他这么认为,绝大多数有名的命书都对这一煞论抱持嗤之以鼻的态度,龚念庶对此亦是深恶痛绝。

  熊志契没再继续听,换过另一档。

  现在他内心打的算盘是,拟要向这些档主租赁一档,不过眼睹各档命摊都极有生意,一者生性腼腆见着人多不易启嘴,二者想着他们肯定不愿租赁的。就这样在各档命摊中钻来游去,一直欲言却止,待到酉初,兀自逡巡无决。

  好不容易等到一档的档主空闲下来,也不知是费了多大的胆量,立即走过去坐在桌前椅上,心情有些波动。

  那档主虽见他神态有异,可也不会加以理会这些,微笑道:“小少爷是要解签、算命还是别的?”

  熊志契轻轻摇首道:“全不是!”

  那档主疑惑道:“全不是?那你想要做什么?”

  熊志契暗吸一口长气,缓缓吁出,绷紧心脏儿说道:“我想租你的命摊一段时间!”

  那档主一听此话,艴然色变,认定他是恣意前来捣乱瞎闹的,右手连挥,粗声野气道:“谁说我要出租了?走,走,走,勿在这里碍着。太过岂有此理,竟会冒出此类呆头呆脑的小子。”

  在他气斥声中,熊志契红着脸、俯着头,急步朝南而走。

  那档主的恼骂可没停止,反而提高了嗓门,与他近邻的档主推波助澜道:“听他所说,应该也是吃这碗饭的。他是看不过老哥你生意好,眼红了想顶你的命摊来做。”

  那档主呸声骂道:“亏他想得美!像他那般少了根筋的脑袋,也会学人推命?瞧他那副德性,也不自己拿个镜子好好照照。”

  熊志契强行忍耐,由得他谩骂去,可这心窝总是憋得难受,走出二十余丈,方才再没听见叫骂声,却听有人在喊卖豆腐花。过去光顾,动口敞肚,连吃了三大碗,携着胸中怒火一同落进腹中化掉。

  大概走到距离城隍庙一里之地,见着两条街巷交接处栽有一株龙爪槐,嫩芽乍萌。树下赫然可见亦设有一命摊,立有一块牌板,板面贴张红纸,用金漆书有一副楷体对联,左联是“口出玄批乾坤宏”,右联是“准教休咎立竿验”,横批“一针见血”。

  俗话说:“不比则已,一比地远与天差。”城隍庙外的命摊,无愁会短了生意上门,然而该处这一档,门面惨淡,未见一人要批命的。那档主左手肘垫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帮焉正在打瞌睡,发如银丝,皱纹纵横,一件长袍浣得掉色了大半,落魄不堪。桌面所盖亦是一张粗布单,所列文房四宝俱乃粗糙物事。

  熊志契暗想,师尊是命自己于闹位中摆设命摊,就当属城隍庙那儿无疑,可那些档主绝对不肯出租档位,纵使自己也开一档,若是有抢那些人的生意,也会招惹没理由的纠纷。想着想着,倒不如在此与人批命,倒挺省心,却又担心两点:首先是在此未知可否钓出有缘人,其次是怕搅扰那档主的清梦而自找骂挨。

  徘徊良久,最终决定提胆上前叩问,与那档主正面坐下,悄悄喊声:“老师傅!”

  那档主听得呼唤,大喜睁眼,见到熊志契坐在客位中,急忙正襟而坐,摆足架式,暗自润了润喉问道:“客官想要算命么?”

  熊志契道:“不是。”

  那档主又问:“要么是看风水、解签文、择吉课、代书信?”

  熊志契摆摆头道:“都不是。”

  那档主热情顿敛,语气变冷道:“那不知客官有何光顾?”

  熊志契犹豫片时,才听他半高不低地道:“我……我是想……是想租你这一档位。”

  那档主紧盯着他,问道:“如何开的价码?”

  熊志契虚意怯声道:“一个月五十两。”

  那档主冲口直道:“成,就租给你!口说无凭,立字为据。”铺开张纸,把墨再研一研,提毛笔蘸过墨汁,在砚台上细心掭匀,开始书写起来,一口气连写两张契约,自己先在两张契约上按了姓名,再请熊志契也签上大号。

  熊志契瞧那契约可说是一目十行,却非智者一目十行能解其意的那种,而是懒得逐字细看,估计那档主应不致会卖了自己,飞速瞥完就押上字儿。一加与那档主的手笔对照,显得自己的字更丑,绝无品味可言。

  当下两人各执一份字据,熊志契拿出一锭五十两的白银,那档主大咧咧收起,再收拾了一些东西装成一包,道:“小相公,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希望你能再续租,老朽先走了。”

  只听熊志契道:“请慢!”

  那档主愕然止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熊志契道:“是这样的,想请你老帮我把牌板上的字重写一张。”

  那档主纳闷道;“你自个儿动笔不就成了吗?”

  熊志契脸挂愧色道:“不行的,我的字丑见不得人。”

  那档主微一作笑,爽快道:“也罢,你是想写哪一对联?”

  熊志契硬露一抹笑意,道:“还望老师傅给小子拿个主意!最重要的是老实点、平凡些。”

  那档主嘿嘿笑道:“依你便是。”拿张红纸展开,用另一笔蘸满金漆墨,书起对联。书讫,用米糊裱好,然后贴于旗板上面,全然掩住了原来的那张。见上面写的左联是“家传铁算推祸福”,右联是“擦边言辞不沾一”,横批则是“据实论实”。

  目送那档主走远,熊志契满臆觉得他和善大方,哪知真正和善大方的却是他自己。

  那档主在此替人算命,一个月也赚不够十两,可他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一点也不懂实际的行价,顶得自己大半年的活儿,况且又不费心劳力,何乐而不为?再听他羡慕自己字体俊美,备感骄傲,豪概盈胸。

  其时,熊志契坐在档主位中,将包袱和御龙剑放于桌腹下的格板内,正式谋起算命这一行业。令人唏嘘的,是他心志卑微,妄自菲薄,老是觉得路上行人带着嘲笑的眼光在看自己,没胆外望一眼半眼,心儿悬虚得紧,像他这样子焉能主动招揽客人?该当怎生了局?

  干候到了酉时末,接不上一单命造,也是理所当然的。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无法之际只有收档。背好包袱,听从那档主所指点的,把桌子、椅子、旗板等搁于角落便成。

  跟着找寻过夜之所,许久方寻到一间简陋的客栈歇宿。坐在房中,倒出荷包余钱,对着桌上那几两碎银,心坎难禁发慌,要是往后三日都是这个样,莫非是要自己露宿街巷?

  这一刹,一阵冲动如似波澜狂涌而至,意欲利用术数来推绎前途情况。但一当想起自己的命造,就感心脏挨受万剐千刀,痛楚莫名,不得不断绝此一想法。又想师尊玄学精微,谶言必验,自己只须谨奉不违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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