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我才不是偷瓜小贼

  那公子发觉他直管盯着自己看,一派如痴如醉的样子,未见半下眨眼,不免怪他唐突粗俗,又感很难为情,微微别过脸去,低声问道:“有事吗?”

  熊志契粗心大意,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态,道:“是这样的,我赶路赶得过紧,肚子饿了,想要摘你几个青瓜来吃。请放心,我会垫钱的。”

  那公子美丽无疵的眼珠子溜他一溜,又是微侧脸蛋,说道:“不用垫钱给我,你要……你要吃,尽管摘好了。”

  熊志契耳聆他的嗓音恰如水珠跳跃,又如夜莺鸣歌,舒神美心,还想再多听听,那就得撩他搭腔才成,乃道:“那我就不客气地摘了。”

  怄人的是自己这个小算盘偏偏打不响,那公子仅是轻一颔首应他,就连嗯声也没半下。

  熊志契与他咫尺而坐,手掌还未触着田间的青瓜皮儿,便听一方有多人愤叫道:“莫要溜了偷瓜小贼!莫要溜了偷瓜小贼!”

  听到这一阵嚷叫,熊志契循声望去,瞅得清是十几个庄稼汉手拿锄头、扁担、耧子、耙子之类的农具,向着这方向迅跑过来,喃喃说道:“他们要捉偷瓜的小贼。”

  那公子轻咬了一口青瓜,含含糊糊地道:“是啊。”

  熊志契又是自我喃喃道:“谁会是偷瓜小贼呢?”四下了望,猝然省起:“咱们就是偷瓜小贼!不,不,我不是,你才……哎呀,快走吧!”一站起身,开步便往来时那座小山坡方向而奔。

  那公子同感忐忑惊惶,连忙站起跟跑其后,由于心慌不慎,绊到一块小石子,失了势摔了个跟头,浑身沾满田泥,自觉恶心难喻。

  熊志契听见他摔倒之声,以他的性格,哪能贱弃义气不顾而逃,飘抢过来,问道:“不要紧吧?”

  那公子碎白齐整的上齿咬咬下唇,道:“我崴伤脚了,好疼,走不动了,这可怎办?”语音轻咽,恐怕将要泣而淌泪。

  熊志契看着直皱眉头,暗想:“瞧你也是一介公子哥儿的,怎会这般脆弱,单单崴伤脚腕,能有多疼?用得着就似要哭爹嚎娘的?”说道:“这当口不忙替你看脚,你走不动吗?我抱着你走得了。”

  那公子摇着头道:“这样不……不好吧?”

  熊志契道:“什么才叫‘不好’?甭跟我多有客气,有难共济方叫真义气嘛。”手臂伸出,横抱起他,加快脚步逃难为重。

  那公子身体很轻,的确很轻,抱在手上丝毫不觉其沉反挺适手,竟有抱不释抱的奇异感觉,是为至奇。一路跑来,鼻孔皆嗅有阵阵芬芳,荡人心怀,望望两边的花草树木,自断此香必是它们所发的。他素性粗野倔拗,一有定见,再也不顾事实到底是否就是这样。

  跑着跑着,不想再翻爬山坡,转向冲上一条小路,左边是一道河流,河水沧深,右边则是密垄而栽的茂树,计议停当,道:“咱们上树去躲躲。”

  那公子刚问得一句:“上树去躲?”便感身子凌虚,待得定神,人已在一株树上,仍然给他横抱在胸怀内,虽感惊悸,但更多的是由衷钦佩他的身手。

  没过多久,那帮庄稼汉赶到树下,却不见了两个“偷瓜小贼”的去向,何为怪哉!此处大树叶茂枝错,人若是有心藏在里边,那是很难看得出来的;再者,一趟巨树下少百棵,谁有空闲逐一去找?亦有人怀疑两个“小贼”会否躲在河边、会否潜匿河中,奔近去睁眼细细察看,确定没有。

  熊志契俯视着他们往来路走回,大为宽怀,抱着那公子坐在横干上,右手贴着其背,给他以作背靠,防他坐不稳掉下去。

  正欲开口讲话,先听那公子竭力压声道:“别声张,还有人在!”

  熊志契心头一悚,失觉地收回右掌捂嘴。岂知这么一来,那公子往后便栽,幸亏他电速扯住揽入怀内,总算化解了这一劫。那公子自始至终未曾惊叫出声,兼且树干较粗,所以并没有晃响枝叶,应不致为下边的人听见。

  适才一众乡农中,有两名心思较精的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河边一块碥石后,意图来招“黄雀在后”。熊志契心思单纯,顾得前边乡农走人,却顾不得碥石后藏得有人;多亏那公子有心眼、眸子亮,才无中套上当。

  两名乡农躲藏了一刻,伏不着人,不得不死了心,相偕而回。

  现听那公子含蓄说道:“兄台,你可以放开我,他们全走了!”

  熊志契依言照做,并帮助他坐过来一些,背倚一粗枝稳住身子,跟着深责起来,自己究竟是犯上哪门子糊涂了?有两个庄稼汉匿伏在近处竟未有何警觉?他俩走了亦不知,凭着自己元能的盈厚,何以会这样?追溯根由,俱因自己心灵不静,心灵不静到底是什么缘故造成的?自感脑中一片空白,还真难以作答。

  那公子赞叹道:“你好生了得啊,这树如许之高,你却要上便上,毫不见难,是不是练过哪门神法仙术?”

  熊志契笑了一笑,道:“神法仙术岂是我等常胎凡骨所能僭练得的?几下雕虫小技,错承你见教倒真。对了,你的脚还痛吗?不如我给你揉揉。”

  那公子尴尬笑道:“不用了!”

  熊志契心肠热切,急难为本、帮人为乐,道:“都说了不用与我客气的!你哪只脚崴了?”

  那公子道:“左脚!”声音极细。

  熊志契一点头,两手并使替他揉起脚腕,用劲适中,尽心竭力,感觉他小腿细滑,柔若无骨,揉将起来,手感堪妙。弄上半晌,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那公子微微点头道:“好多了。”

  熊志契闻言心喜,踊跃道:“那我再多揉揉。”又过少刻,再度问道:“现在呢?”

  那公子微仰脑袋,闭上俊目复又睁开,道:“嗯,似乎不疼了。”

  熊志契喜开双眉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我也算是揉对了路。你不要嫌我烦,我就再帮你多揉几下,肯定走得了路。”

  欢愉之间,忽听一把娇嫩的声音在喊:“少爷,你去哪里了?少爷,你去哪里了?”叫声从小路彼端传来,越来越近。

  那公子道:“兄台,烦请你带我下去,好么?”

  熊志契道:“应该的。”右手附蓄元能递伸,一托他腰,两人双双纵落下树,盘住桩、定住脚。

  若此一着,管教那公子愈益倾服熊志契的“神法仙术”。

  这时候,那声声呼唤“少爷”之人经已近前,十三岁上下,眉弯眼圆,也挺清秀,书僮穿戴,气派远胜熊志契的一身粗衣粗裤。

  他一见着那公子,开心无限,仅差没掉泪珠,拍着胸口道:“少爷,可找到你了!”抬头看看那树,问道:“少爷,为什么你会从树顶飞下来?这人是谁啊?”

  那公子道:“你走开去问路后,我肚子饿了,遍寻可吃的东西,找到了这一片青瓜地,还没吃下一根青瓜,便有一群农夫赶来,当我是偷瓜小贼,嚷着叫着想捉我。幸夸遇上这位兄台援手,带我到此,藏身在树上,才能免去了大把麻烦。”

  那书僮很承熊志契的恩义,对他道:“多谢你帮我家少爷解了难!”

  熊志契道:“哪里!哪里!”

  那书僮道:“少爷,看你都把脸弄脏了。”掏出一卷手帕,抖将开来居中合起,靠前替那公子擦脸。擦脸过后,随手把手帕抛弃一边。

  熊志契瞥见那手帕仍是很新,上面的脏迹洗洗就成,而那书僮却这么糟蹋东西,实在不该。基于跟他俩乃陌路偶逢,有些话不便直说,也就自吞了。

  又听那书僮话抱不平道:“我说那些农夫也是的,一个半个青瓜能值几多钱,吃了就吃了呗,大不了赔还他,用得着大锣大鼓地辱骂少爷你作‘偷瓜小贼’吗?当真是短了素养。”

  熊志契插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少爷确然拿了人家青瓜吃了,不问擅取便是偷……”

  那书僮焉容得他揭自家少爷之短,硬抢过话头道:“呸,呸,呸!你这人是怎么搞的?枉我家少爷拿你当朋友,如何能反过来说他坏话?竟说他是……是……哼,懒得睬你!”

  那公子微现蹙眉,怪他道:“不许对人有缺礼数!我叫你去打听路径,可有眉目了?”

  那书僮努着嘴巴道:“住在此荒村野里的人全是同一个样,不通人情、不谙事理,简直到了让人不能容让的地步!我向他们打听,却无人愿意好心指点的,每人都给我冷面孔看,所以……所以……”

  那公子道:“所以就是一无所获!”顿足愁叹道:“咳,都已下午了,要是再认不出返归京城的路,试问如何是好?露宿荒野吗?”

  熊志契心想:“难道就不能向人家借宿?比我尤要不懂变通。”说道:“你俩想去京城是吧,要不与我结伴同行可好?”

  那公子愉动颜色,亟声而问:“你也要去京城?你可识得怎么走?”

  熊志契道:“我当然不识得路道,然则路在口边嘛,只要问得方法对口,便是有路可走,我从山西忻州也是似此而来的。”说着想着也觉得自豪。

  那书僮拍手欢笑道:“好,全靠你了,就瞧瞧你是如何个询路法。”

  说句老实话,熊志契的口才绝对难入行家法眼,好在他问路之法却贵在言辞谦恭、态度诚挚,能博人好感,自然路道光明平坦,铺满脚下。未牌正三刻,已赶到京城西面门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