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钩弋子

  千人卫壁长叹一声,说道:“天子本就子嗣凋零,如今只有燕王、广陵王、昌邑王、钩弋子四子。听闻广陵王刚猛好武,不是人君之才;昌邑王乃是李夫人子,如今外戚贰师将军海西侯战败投降匈奴,李氏一族身败名裂,昌邑王必然不得储君之位。当下惟有燕王和钩弋子,燕王年长但无宠,钩弋子年幼但钩弋夫人盛宠;而且耄耋之人疼爱幼子,储君之位恐怕当归钩弋子。”

  天子只有六个皇子,太子刘据,齐怀王刘闳,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钩弋子刘弗陵。

  嫡长子太子刘据,乃是皇后卫子夫所生。征和二年(前91年)巫蛊之祸,太子为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构陷蒙冤,太子矫诏引兵自卫,兵败逃亡。八月辛亥,太子在湖县自缢。

  次子齐怀王刘闳,其母王夫人,齐王未及弱冠,便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薨,无子国除。大汉立国百余年间,齐国刘氏历二支七代齐王,二位齐王惧罪自杀,二位齐王薨而无后,二度被除国。天下人都说齐地不祥,不宜刘氏封王。可是齐国地大物博,富甲关东,天子当年就有意约定将齐国封给年幼的鱼服。

  皇三子燕王刘旦,其母李姬,博闻善辩,广结游士,锋芒毕露,不为天子所喜。

  皇四子广陵王刘胥,其母李姬,健硕好勇,力能扛鼎,勇能搏兽,亦不为天子所喜。

  皇五子昌邑王刘髆,其母李夫人。他的舅舅便是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而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和丞相澎侯刘屈氂还是儿女亲家。巫蛊之祸过后,时人皆以为昌邑王必能继立为太子;但是随着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被灭族和投降匈奴,昌邑王刘髆已经无力角逐储君之位。

  皇六子钩弋子刘弗陵,其母赵婕妤。天子巡狩河间,得遇一名双拳紧握不能展开的佳人赵氏,天子执其手,佳人之拳随之展开,掌心有玉钩一枚,天子非常宠爱她,称之为拳夫人;纳入甘泉宫,其后又称钩弋夫人,她居住的宫殿也被命名钩弋宫。太始三年(前94年),赵婕妤产下天子的第六个皇子,取名为刘弗陵,号称钩弋子。天子大喜,据说刘弗陵和上古的尧帝一样都是怀胎十四月而生,于是称其所生之门为尧母门。

  那时节桃花还未凋零,在未央宫的椒房殿,宫中的中黄门和采女常会传说钩弋夫人的逸事。童稚的鱼服也常会跑到祖母的膝前询问那些神异,云鬓微霜的祖母逗弄着鱼服,不过是淡淡一笑。可是,天子赐名尧母门之后,鱼服明显地觉察出祖母不再安之若素,不再淡然若水,她似乎在尽力掩藏心中深深的忧惧。

  虽然天子对于钩弋子和他一样的宠爱,但他也敏感地觉察到钩弋夫人对他的敌意。当天子欢颜的时候,让童稚的鱼服背负起小弗陵,钩弋夫人总是面色紧张地望着鱼服。还有一次,小弗陵和他在钩弋宫内玩耍,他逗弄小弗陵喂他饴糕之时,钩弋夫人和小黄门惊恐地涌上来抢夺饴糕;那情景慌乱不堪,就如同后来那次涅盘城中鱼服急切地援救误食毒物的小丁零。之后,鱼服委屈地向祖母诉苦,祖母只是抚摸着他稚嫩的脸庞,揽入怀中摩挲着他的鬓发,轻轻地叹息。

  鱼服回过神来,听到丁军候和千人卫壁又在争论,却已经不是储君的人选,而是巫蛊之祸的幕后关联。他不禁暗暗叹息,远离长安万里的蛮荒之地无法无天,罪吏鄙夫散漫不羁,就连天子的宫禁之事也胆敢高谈阔论了。

  因为巫蛊之祸直接导致太子之位空悬,所以幕后之人必定也是觊觎太子之位的势力。当日在敦煌郡鱼离置中,节使中郎将傅推属下诸吏议论卫太子之事,副使卫候萧心以春秋晋献公的故事隐喻七月长安之变。有人猜度骊姬、奚齐者,暗指婕妤钩弋夫人和少子刘弗陵;有人猜度吕省、郤芮、夷吾者,暗指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丞相澎侯刘屈氂、昌邑王刘髆;有人猜度梁五、东关五者,暗指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奸佞乱国。

  兴起巫蛊之狱的肇始者为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但即使此等酷吏小人得志,亦不过位列卿相而已;其穷凶极恶地罗织构陷,兴狱以来系捕之人莫不是外戚卫氏的宗族姻亲、部属故吏。巫蛊之祸直指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的卫氏戚族,从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诸邑公主、阳石公主、长平侯卫伉到太子卫率李禹、故浞野侯太子少保赵破奴、卫太子、卫皇后。治狱的酷吏背后尚还有影影绰绰的皇室诸王。

  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二王早在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就国,各自远居藩王之地,仅仅新年元会朝贺天子,回京短暂居留长安。二王在京师人脉不广,亦无外戚后援,难以策动巫蛊之变。

  惟有昌邑王刘髆、钩弋子刘弗陵二位皇子,在巫蛊之祸尘埃落地之后,均有机会入主太子之宫。昌邑王刘髆也已就国,但是其外戚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和丞相澎侯刘屈氂在京师举足轻重。钩弋子刘弗陵年幼,尚还是黄口小儿,但是其母是宫闱盛宠的是钩弋夫人赵婕妤。

  丁军候断言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和丞相澎侯刘屈氂策动了巫蛊之祸;千人卫壁揣度是酷吏阴谋,酷吏素来对宽柔仁儒的太子怨望,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又酷烈严苛,籍借治巫蛊之狱构陷太子。丁军候素来鄙视师劳无功的贰师将军,不过是一时激愤,迁之于将相,委罪于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和丞相澎侯刘屈氂。千人卫壁熟读典籍,备知刑名之术的严刻,亦不过是附会沙丘之变的赵高故事。可是深宫秘事,又岂是边鄙小吏所能尽闻。

  鱼服曾经深居宫闱,身在天子侧旁,巫蛊之祸的本末情势亲身经历,将相后妃的品性德行也颇为熟悉。可是即便他历经那惊心动魄的一场血腥事变,却也难言一二,个中情由实在是一言难尽。

  鱼服很熟悉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的为人,虽然海西侯才能不及中人,但也非大奸大恶之辈,即使权势煊赫一时,宫中黄门逢迎趋之若鹜,他也并非擅长阴谋诡计之人。丞相澎侯刘屈氂,乃是天子之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征和二年(前91年)春,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因巫蛊之狱被族诛,涿郡太守刘屈氂被任命为左丞相,封为澎侯,食邑二千二百户。巫蛊之狱牵引至太子之宫,卫太子刘据起兵自卫,烧死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之后,发兵攻入丞相府,任职不足半年的丞相澎侯刘屈氂张皇失措,弃丞相印绶,只身逃亡。虽然后来奉诏剿灭卫太子之兵,但是丞相澎侯刘屈氂举止失措,犹疑不定,绝不是征和元年(前92年)就已发难的巫蛊之祸的策动者。

  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是巫蛊之祸的肇始者,但是征和二年(前91年)秋七月,太子刘据愤然斩杀江充之后,巫蛊之祸不但不见平息,反而愈发炽烈。天子侧旁众多黄门宦者日夜挑拨离间太子之言,鱼服在天子侧旁之时就多有耳闻;太子起兵之后,鱼服逃出了甘泉宫,那些黄门宦者只会愈加火上浇油,挑拨暴怒的天子。

  中书令司马迁给鱼服讲读《春秋》之时,曾经对他说道:“史家记事常以一人挈领一事一时,或明主、忠臣、贤士,或暴君、乱臣、贼子。切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兴复社稷非一人之德才,覆灭邦国亦非一人之暴虐。云从龙,风从虎;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得以延揽天下之士;然而孤家寡人亦不势单力薄,助纣为虐之人比比皆是,夏桀有豕韦、顾国、昆吾之属,殷纣有崇侯、恶来、费仲之辈,盗跖横暴,尚有从卒九千。”巫蛊之祸绝非一名酷吏和几个宦者之力。

  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只是在宫外翦除太子羽翼,太子的姑父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父子,卫太子之妹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太子的表兄长平烈侯之子卫伉,这些太子刘据的卫氏戚族先后下狱。而宫内,天子侧旁的中黄门冗从仆射苏文、小黄门常融、王弼之辈一直不遗余力地诋毁污蔑太子。鱼服虽然年少,但也隐隐察觉宫内和宫外仿佛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宫内的宦者和宫外的酷吏合力罗织构陷太子,意图将太子废黜。

  鱼服默默闭上双眼,他的思绪又回到三年前那一幕幕沉痛惨烈的场景,那一帧帧满含血泪的图卷,那一张张恍然如生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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