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立储之制

  疏勒王故去之后,王城中诸王子纷争不断;一国三公,丁军候也无所适从。连日来,疏勒王城中的诸王子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涅盘城求得汉使支持。诸王子的使者携带大量金帛宝器,以厚贿汉使。丁军候乐不可支,安然作壁上观,并无明确表态支持任何一位疏勒王子。

  这一日,鱼服又来给丁军候讲读《左传》。鱼服对于疏勒乱局暗暗焦急,意欲籍借讲读典故之便,细述春秋时代的群公子之乱,以图能使丁军候悚然心惊,定下拥立一位疏勒王子之策。千人卫壁也在席上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凝神聆听。

  春秋时代,诸侯国的群公子之乱比比皆是。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郑庄公和齐桓公故去之后,群公子争立,致使霸业中衰。

  郑庄公欲擒故纵,克段于鄢;抗礼周室,射王中肩;东征西讨,所向披靡。攻必克,战必胜,可谓战绩显赫。郑庄公号称小霸,也是春秋五霸之前的第一个霸主。然而,郑庄公多宠子,尤其以世子忽和公子突之争最为激烈,二公子都曾两度立为国君。郑庄公故去之后,郑国内乱了二十二年,四公子相继而立。郑国霸业衰落,自此不再复兴,彻底沦为中原诸侯争霸的棋子。

  齐桓公尊王攘夷,北击山戎,迁邢存卫,南伐荆楚,为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虽然是继齐襄公和公孙无知二君死于内乱之后,又是与公子纠争位得国;但齐桓公依然重蹈覆辙,病榻之上尚未身故,五公子兴兵于朝堂。齐桓公活活饿死,身死不葬,虫流出户。五公子之乱虽然被宋襄公率军平息,但其后四十四年中,五公子相继而立。齐国霸业也告终结,失去称霸之机,无奈地坐视晋楚两雄争霸于中原。

  鱼服劝道:“郑国和齐国都曾国力强盛,称霸诸侯,却因群公子之乱,最终国力衰落,霸业终结。疏勒虽非霸主大国,但诸王子争立,不仅销磨疏勒国力,而且拖宕北伐姑墨白水城之期。愿军候早下定夺!”

  丁军候不以为然,说道:“骊姬之乱,晋国中衰十五年,晋文公重耳不也重振朝纲,开创百年霸业。事在人为,不在于乱国与否。”

  千人卫壁悠然说道:“晋文公得以称霸天下,在于公子重耳备尝险阻,不忘报怨雪耻,国中人才济济,从亡豪杰如云,君臣上下励精图治。试观疏勒诸王子,可有公子重耳之贤?更不消说疏勒诸贵人的文韬武略了。”

  春秋时代,晋献公垂暮之年昏聩,宠爱骊姬和幼子,迫杀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出亡。然后晋献公一夕身死,继立的二位幼子先后被杀,晋国大乱,即使晋惠公夷吾继位,晋国仍然内外交困,国君失道寡助。直到十五年后,流亡了十九年的公子重耳归国继位,是为晋文公,晋国才得以安定。晋献公故去之后国力不张,晋惠公还有韩原之败,但晋国忠臣良将众多,尚有郤氏、先氏、赵氏、狐氏、荀氏、栾氏、胥氏、韩氏、魏氏、士氏、箕氏诸多卿大夫。所以众世卿贤大夫的辅佐之下,晋国未曾堕失国力。鱼服转而想到疏勒纷纷扰扰的诸贵人,尤其是贪鄙好赌的疏勒都尉,此等人物执掌疏勒军事,疏勒诸王子之乱平息之后,疏勒军力和战意也令人堪忧。

  丁军候忽然笑了起来,抚掌说道:“沙丘之乱,赵主父犹疑于二子,公子成和李兑围困沙丘宫三个月之久,赵主父饿死宫中,赵国国力未见其衰。可见,王室之乱不足以祸国。”

  春秋时代,赵武灵王本已传位次子赵惠文王赵何,后又怜悯废太子长子赵章,安阳君赵章遂谋逆弑弟夺位,赵武灵王之叔父公子成和将军李兑率军平乱,杀安阳君赵章,围困沙丘宫,饿死赵主父。

  骊姬之乱,沙丘之乱,还有始皇帝的沙丘之变;这些都是刀光剑影的王室争斗,这些都是骨肉相残的人间惨景。当日在敦煌郡的鱼离置,出使乌孙的使队众吏谈论申生之冤,也曾历数前代典故,影射长安巫蛊之祸。那时的鱼服止步户外,心中悲愤欲绝,他的祖母、父亲、兄弟、姐姐就是死于三年前的长安巫蛊之祸。那是夫杀妻,父杀子,祖父杀孙儿,真真是惨绝人寰!如今再次提及这些典故,惨痛的往事历历在目,凄然呈现眼前,鱼服黯然神伤,渐渐默然不言。

  千人卫壁见丁军候丝毫不为所动,只得再次劝解道:“虽然丁君不忧虑疏勒因为内乱而势衰,但也得筹谋征伐姑墨之期;若疏勒诸王子之乱旷日持久,新王迟迟不得立,疏勒大军也不得征发。疏勒之乱早日平息,反攻北道之行也可早日启程。”

  丁军候微微抬起头,问道:“平息疏勒之乱,卫君有何良策?”

  千人卫壁苦笑,无奈地说道:“疏勒之国政详情,无人能比军候更通熟了。丁君在疏勒驻屯多年,难道就无识人之明吗?五位王子之中就无一名贤良之人可堪君位吗?”

  丁军候嗤之以鼻,不屑地说道:“那五个膏梁子弟,平日里锦衣玉食,飞鹰逐兔,斗鸡走马,沉湎酒色;尽是些酒囊饭袋之辈,不学无术之徒,无所谓肖与不肖。”

  千人卫壁俯身说道:“道家之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疏勒内乱不休,恐有不可测的事变,一定要早下决断。既然无所谓肖与不肖,那便随意择一王子拥立即可。”

  丁军候回顾鱼服,问道:“豫且,春秋立储之制如何?”

  鱼服略一定神,回答道:“先秦立储之制,大体可为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两种,父死子继即是嫡子、长子、幼子、贤子的继立之局。后来周公创制为:‘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但春秋礼崩乐坏,弑君逐君层出不穷,所以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直到春秋时代依然并存。”丁军候听罢,仍是大惑不解地瞪着他。鱼服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却仍然等于没说,也就是说,疏勒诸王子都有继立的资格。

  千人卫壁笑了笑,说道:“其实立储之制和继位之实,多不相符。中夏君位继承之制,不外乎长君和贵子。兄终弟及乃是夏商周三代之法,取其长君历练稳重,兄弟相继,王政不失。宗周之时中夏诸侯依然遗存兄终弟及,直到春秋仅只楚国和吴国尚存,中原鲜见此例。而且春秋之时的兄终弟及,多是身为国君之弟的长君谋逆夺位,尤为楚国数代国君兄终弟及最为惨烈。兄终弟及乃是先民蒙昧之制,至今匈奴、乌孙和戎狄蛮夷之族仍然沿袭此制。兄终弟及之制贻患无穷,非乱世和强力之君不得已而为之;父死子继之制最为便利稳妥,所以后世君王皆沿袭之。既然疏勒诸王子无有嫡庶、贤愚、贵贱之分,那就依长幼之序,择疏勒诸王子之年长者继位即可。”

  丁军候蹙着眉梢,摇头叹道:“疏勒王的长子尚在长安,为天子卫护宫禁的侍子郎官,已然缓不济急。我等若依长幼之序拥立疏勒新王,却弃长子而不立,实在难以让诸弟心服口服。”

  千人卫壁也摇头叹息,无计可施。此刻即便是召回远在长安的疏勒侍子,万里之遥也要行程数月,可是疏勒王位一日都不可再空悬下去了。但是再从诸王子中再选长者,又确实难服诸王子之心。

  丁军候忽然幽幽地问道:“长安巫蛊之祸过后,何人堪为储君?”

  鱼服不禁惊愕地看着丁军候,宫闱之事从来不是人臣所能轻议。当日在敦煌郡鱼离置中,节使中郎将傅推极力制止属下诸吏议论卫太子之事,也是怕轻议储君而惹来祸端。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即是与丞相澎侯刘屈氂妄议储君,私相交托之事泄漏;丞相澎侯刘屈氂腰斩东市,丞相夫人枭首华阳街;贰师将军夫人收捕诏狱,贰师傅将军海西侯李广利领军七万会战匈奴,闻听噩耗急欲立功赎罪,冒然轻进,结果兵败投降。可是,西域之人皆是粗鄙卑贱的庶民,漫谈朝廷公卿将相素来毫无避忌,偶尔言及宫闱之事也是无所避讳。但是二个长吏妄议储君,也是罪过不轻。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