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飞石破塞

  休整二日之后,千人卫壁统领疏勒军队攻打盘橐塞。疏勒军队抵达盘橐塞下准备安营扎寨,千人卫壁分派干小史徐女和什长吴牛带领一百名疏勒兵士在盘橐山中砍伐树木,却又派遣右官骑长曹室在盘橐山上收集岩石。鱼服原本以为千人卫壁是要用岩石垒筑营寨壁垒,可是修筑营寨仅用树木搭设栅栏、鹿角便已齐备,而且疏勒军队人多势众,困守盘橐塞的一百多名尉头兵卒断然不敢出城袭扰营寨,加筑岩石壁垒颇有些画蛇添足之感。

  盘橐山中源源不断运来巨木擂石,在盘橐塞下三四百步之外堆积如山。塞墙上的尉头兵卒惊恐地看着城下视线所及之处,大批的疏勒军队和汉军在忙碌奔走,旁若无人地制作精良的攻城战具,似乎已将塞内之人视若死人。敌寇众目睽睽之下,干小史徐女毫不避忌地指挥二百名疏勒兵士绑扎巨木长杆,那应该是攻城用的战具,器械却是颇为奇特,并非云梯、冲车、轒辒之类。士史鲁奎见到众人劳碌制造的战具,反倒微微一笑,又和丁军候窃窃私语起来。鱼服侧耳聆听,才知晓干小史徐女制造的乃是礮车,又称为云旝、飞石车、抛石车。

  鱼服在宫中阅览典籍时,曾读到《范蠡兵法》有载: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当时也未知其详,中书令司马迁未习军旅之事,也是不甚了了,只知道成周春秋之时便已有机发抛石之术。想不到如今在西域汉军之中反而得以见到古籍记载的飞石神器,更想不到惯于轻骑驰骋的千人卫壁也精通步卒的重装器械。

  千人卫壁属下的汉军吏士焦灼不安,急于赶在五日之内攻克盘橐塞,众吏士和疏勒兵士废寝忘食地忙碌赶工,一日之内便已制备出大小礮车二十余架。汉军吏士不敢有丝毫懈怠,仍然督促疏勒兵士继续赶制礮车。干小史徐女指挥疏勒兵士将装备好的二十余架礮车排列阵形,先验试其锋芒。汉军众吏均莅临观战,鱼服和一众疏勒兵士也饶有兴趣地护卫在礮车周围。

  高高的盘橐塞墙垣上乌烟瘴气,应是尉头军队在熬煮防备攻城的沸汤和滚油。城头的尉头兵卒见到城下大队疏勒人和汉军人马聚集列阵,攻城器械整装待发,均以为汉军和疏勒军队要展开攻城。城头上的号角急急吹响,墙垣上的弓箭也纷纷扬扬地射向迫近城下的人马,可是弓箭射程远远不及,至多不过一百三十步,城下众人毫发无伤。

  二十余架礮车列阵完毕之后,什长吴牛指挥着疏勒兵士驱赶健牛牵引机弦,沉重的梢杆徐徐落下,大小不一的石块被搬来放置在长短各异的梢杆托架中。干小史徐女来到一架礮车旁边,示意发射飞石,机弦激震,长长的梢杆迅疾扬起,沉重的石块呼啸着向盘橐塞飞去,巨石砸击在坚固的墙垣上,发出霹雳震爆的巨响,迸裂的碎石飞溅四射,惊起溅中的尉头兵卒的惨叫。

  城下的汉军和疏勒兵士兴高采烈,鱼服见到礮车如此惊人的威力也大感振奋。干小史徐女逐一指导每一架礮车发射,仔细目测飞石击中墙垣的射程,逐步调整每一架礮车的发射距离,将每一架礮车设置在最精准的方位上,力求发射的飞石精确地砸击在墙垣上。鱼服发现如此强劲的礮车居然有三种之多,依据砍伐而来的盘橐山中树木粗细不同,约可分为轻、中、重三种;轻具以一头健牛牵引机发,所发飞石约重数斤;中具以二头健牛牵引机发,所发飞石约重十余斤;重具则需四五头健牛牵引机发,所发巨石也重达数十斤。

  稀稀松松的逐一散射渐渐停止,城头上的尉头兵卒暗自松了一口气,正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从城堞间隙窥视塞下动静。这不过是雷霆万钧前的万籁俱静,二十余架礮车已被干小史徐女调整在最佳射程的位置,所有的梢杆托架中都已放置石块,阵地中的汉军和疏勒兵士屏神静气,激动地等待着地动山摇的齐发时刻。干小史徐女来到千人卫壁的骏马前躬身请令,卫壁神情肃穆,从容挥手下令礮车齐发。

  吱吱咯咯的礮车木杆齐声嘶吼,长长的梢杆纷纷迅疾扬起,二十多颗沉重的石块呼啸着一齐向盘橐塞飞去。乱石砸击在坚固的墙垣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迸裂的碎石砾屑飞溅四射,震荡的尘烟迷漫在墙垣上。盘橐塞下三四百步之外的汉军和疏勒军队可以清晰地听到塞内敌寇惨痛的呼叫声,不比箭如雨下的席卷而来,沉重坚实的石块如同山岳崩塌,势不可挡,几乎无法遮蔽;石块砸穿了他们的革盾,也砸破了他们的木盾,更连带着身上的甲胄砸碎了他们的骨头。

  盘橐塞中的尉头军队不胜其忿,数十名敌寇骑兵竟然打开塞门,叫嚣着冲出盘橐塞,却不知是想逃跑,还是想进袭礮车。千人卫壁早有准备,十余架轻具礮车转而袭向塞门,立即改用四五名汉军吏士和疏勒兵士牵引每一架轻具礮车的机弦,所发飞石均为一筐筐碎石细砾。铺天盖地的石雹砾雨如同利刃锋芒袭向敌寇人马,重者当即毙命,人马仆倒,轻者头破血流,狼狈而逃,尉头骑兵只得仓皇撤回塞内。

  乱石纷飞,破空而出,雷霆万钧般震撼着高墙坚壁,高矗坚固的盘橐塞在呼啸而来的飞石中颤栗。墙垣上的尉头兵卒肝胆俱裂,在铺天盖地的飞石中几乎无处逃生,不断传来被飞石和碎砾击中的惨呼。飞石汹涌,健牛劳碌,礮车繁忙,右官骑长曹室也忙乱不堪,发射的石块消耗甚速,运载来的石块逐渐入不敷出,曹室急着催促辎车加速转运。所幸盘橐山中岩石众多,就近取材采掘石块亦可支持,只是重击破墙的巨石仍然需要辎车转运。

  礮车昼夜不息,飞石日夜不停地砸击着盘橐塞的墙垣。三丈五尺高的墙垣伤痕累累,岩石垒砌的塞墙被雷霆万钧的巨石砸出数十个大坑。盘橐塞下的礮车数量仍然在不断地增加,每日都有二十余架礮车加入飞石怒袭的狂潮。至第四日,城下发射的礮车已近一百架,其中重具就有二十架。时日无多,千人卫壁属下的汉军吏士愈加紧张迫切,几乎每名汉军指挥一架重具砸击墙垣。盘橐塞上早已死寂无人,没有尉头兵卒胆敢在狂暴的飞石雹砾进袭下栖身城垣之上。所有的尉头兵卒都已撤下墙垣,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墙垣下方的角落里瑟瑟战栗,抱头躲避着砸击城堞之后迸裂四射飞溅而下的碎石霰砾;如此狂暴残酷的飞石进袭,他们此生闻所未闻,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战法。

  第五日,岩石砌筑的坚固塞墙垣终于抵挡不住暴烈的巨石砸击,二十架重具礮车集中砸击的东面塞墙轰然坍塌,显露出一道四五丈宽的缺口。右官骑长曹室不待千人卫壁下令,一马当先冲到轮台汉军吏士的马前,向着众袍泽挥舞着环首刀,狂暴地仰天嘶吼道:“杀!除了马,不留一个活物!”。群情激奋的一众轮台汉军吏士纷纷拔刀应命,向着盘橐塞的墙垣怒吼着:“杀!除了马,不留一个活物!”二十多名轮台汉军吏士奋勇当先,率先冲入塞内血洗敌寇,对塞内已被飞石砸得头破血流的尉头兵卒大肆杀戮。

  盘橐塞,这里是轮台军司马越斗的安息之所,这里是九十多名轮台汉军吏士最后饿殍倒毙之处,这里是一百八十余名轮台汉军孑遗吏士的埋骨之地,这里是二百多名汉军吏士在重兵围困之下坚守了近四百个昼夜的荣誉之塞。轮台遗存的汉军吏士断然不能容忍叛军贼寇惊扰安葬在塞内的汉军忠魂的安息,更不能容忍叛军贼寇玷污这座汉军灵魂之塞的尊严。对于军司马越斗的忠勇部属吏士来说,只有毫无一丝生息的敌寇,才不会遮蔽盘橐塞的光荣。

  鱼服随着丁军候伫立在墙垣之下,八百名疏勒兵士包围在盘橐塞外,堵截盘橐塞内脱逃出来的尉头兵卒,敌寇已经插翅难逃。千人卫壁率领二百名疏勒兵士冲入盘橐塞内清剿残敌,塞内的尉头兵卒飞石进袭下已经伤亡惨重,早已丧失斗志,毫无招架之力。盘橐塞内已经不再是一场战斗,而只是一次糅杂仇恨、悲痛、愤怒、暴虐的屠杀。

  鱼服也知道,攻城不过五日,盘橐塞的尉头人已经不止一次地派人出塞请求投降。千人卫壁默不作声,丁军候一言不发,全体北道汉军吏士也沉默不语,却都用愤怒的目光瞪视着失魂落魄的尉头乞降使者。那一刻,鱼服已经明白,盘橐塞中不会留下一个幸存的尉头人。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鱼服随着丁军候和疏勒汉军吏士进入盘橐塞。风砂呼啸的墙垣下,飘入塞内的细细沙尘还不及掩盖方才的惨烈和血腥。塞内的石板路湿滑泥泞,塞内的墙垣屋舍洇染淋漓,沟渠中还能隐约听到淙淙的细流声,风中弥漫着浓重的咸涩之气。鱼服目光所及,墙垣内的碎石霰砾遍及满地,屋舍内外横七竖八地倒卧着一百多名尉头人血肉模糊的尸骸,果然除了马,没有一个活物,鱼服惊讶地发现尸骸里面竟然还有十几名妇孺。盘橐山是疏勒和尉头的边境,盘橐塞接壤尉头,盘踞盘橐塞的尉头兵卒还携带有家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遮蔽妇孺的丁壮都无法苟延残喘,幼弱的妇孺自然湮灭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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