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勇士泣血

  来日天明,晋参迫不及待地向鱼服询问南道救援盘橐塞一事,军国秘事不便述说,鱼服只是摇头不语。晋参和魏觜仍旧以为是南道使者甘侍郎从中作梗,故意坐怀观望。

  魏觜抓耳挠腮,问道:“是否甘侍郎也索求金珠宝器,他喜好何物?明日我等取来财货送与他便是,或可达成南道出兵之议。”鱼服黯然摇摇头,珍宝利诱毫无用处,甘侍郎即将撤归中夏,定不会为了财货舍己为人。

  晋参愤然说道:“不若窃符以救盘橐塞,或者由我劫持威逼南道使者甘朱,以其符节征调南道诸国联军。”鱼服仍旧摇头,即使征调来南道诸国联军,汉军旋即撤归中夏,对于南道诸国也难以交代。

  晋参、魏觜见鱼服此刻也是束手无策,二人急不可耐,晋参激愤间便要出门斩杀卑鄙无胆的南道使者甘朱,劫夺其符节强行征调南道吏士和南道诸国。鱼服大惊,急忙去阻拦高大魁梧的晋参,可是哪里制服得了力大如牛的愤怒勇士。西域吏士素来横暴强梁,晋参又是山贼大盗出身,年少职卑的鱼服更是约束不了并无深交的骄悍兵士。眼见拔刀出鞘的晋参就要冲出舍门,魏觜也踊跃鼓舞,欣然追随晋参一起操刀行忤逆之事。

  鱼服厉声高喊道:“且住!请二位听我一言。”

  既然骄兵剽悍难制,只能据实相告。鱼服唤回二人,将昨夜得见的《轮台罪己诏》粗略告知,也叙说了天子已经弃绝西域,南道吏士即将东撤归国,南道诸国也不可能用命援助。盘橐塞中的北道吏士已然绝望无援,三人抱头痛哭。

  晋参的号哭格外悲壮,仰天长啸哀号,捶胸顿足,声闻数条街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哪里仅仅只是伤心,这是肝肠寸断、痛彻肺腑的绝望。一千多名吏士埋骨于轮台和白水城下,一百多名吏士殉国于涅盘城和盘橐塞,十余名掩护突围的敢死士葬身于敌营。如今辗转千里哀哀求援的三人,回忆壮烈牺牲的死难列士无言以对,遥望翘首以盼的袍泽子弟无能为力。除了向不公不仁的天道上苍悲痛控诉,他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南道使者宅邸内的汉军吏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却依然爱莫能助。宅邸外,于阗国人开始聚集,他们好奇地听着院垣内中夏男儿椎心泣血的痛哭,声闻数条街巷的壮士长哭响遏行云,声震长街,悲怆苍凉之痛连绵不绝。从日出哭泣到日入,勇士晋参整日滴水不进,泪水流尽,继之以血,斑驳的血泪也从他的眼眶、鼻腔和嘴角渗出。

  昏时,十几名于阗人簇拥着一位年迈的于阗贵人进到宅邸中,南道的汉军吏士纷纷施礼。鱼服的朦胧泪眼望去,依稀识得此人是于阗辅国侯,他德高望重,是于阗贵人中的长者。辅国侯关切地询问宅邸中汉军变故,南道使者甘侍郎面色尴尬,支支吾吾难以叙说情势原委。老辅国侯来到勇士晋参面前,让译者询问详情。

  晋参悲怆地跪拜在老辅国侯脚下,哀求道:“恳请贵人施以援手,救救我的袍泽弟兄!若再无救援,他们将全部战死在盘橐塞。”

  老辅国侯听得盘橐塞突围求援的哀告,感慨地让译者转述道:“涅盘城和盘橐塞之战事,老夫已有耳闻。汉军以二三百兵卒力抗北道联军上万精兵一年,足以显示汉军的忠诚勇敢;今日亲见勇士泣血,更是彰显汉军义重如山。如此忠义的勇士,安能坐视不救!如此忠勇的汉军,安能坐观覆亡!”

  鱼服用袖袍拭去泪水,欣喜地看向老辅国侯。南道使者甘侍郎却又显出犹豫之色,沉吟半响,嚅嚅说道:“可是此时南道诸国尚无力施救,本使也无德无能召集南道诸王。”万难之中于阗辅国侯主动施以援手,甘侍郎却反倒先丧志气。鱼服怒火中烧,狠狠瞪着南道使者甘朱,恨不能将这个怯弱无胆的懦夫俗吏生吞活剥。

  老辅国侯微微笑道:“去年不幸殉国的大汉节使中郎将傅公对于阗国可谓恩德厚重,于阗国人常思报答中夏恩德。今日汉军值此危急存亡之际,我于阗上下必定竭诚效力,于阗贵人必将奔走游说南道诸王,召集南道诸国联军合力援救盘橐塞,以告慰傅公恩情。”

  鱼服感激涕零,带领晋参、魏觜恭身施礼下拜,感激辅国侯存亡续绝之德,感谢于阗国人救盘橐塞汉军吏士于水火的盛情。

  于阗王尚且年幼,执柄国政的老辅国侯派出多名于阗贵人为使者飞驰南道列国,分别联络西域南道诸王;不过旬日之内,南道诸王纷纷传来消息。楼兰及其盟属婼羌、且末、小宛四国太过辽远,有心救援也缓不应急,扜弥及其盟属精绝、戎卢、渠勒四国王和皮山王欣然响应于阗辅国侯号召,均愿意起倾国之兵援救汉军。

  南道诸国中唯独莎车王毫无回应。去年四月的于阗之变中,虽然故节使中郎将傅公重置了于阗君臣,但是废黜驱逐的却是莎车公主母子,莎车王愤怒之情可想而知。故节使中郎将傅公途经莎车,接连驳其狡辞,夺其宝弓,袭杀匈奴使队,莎车王更是灰头土脸,颜面尽失。此次南道诸国联兵救援盘橐塞中的汉军,莎车王丝毫不为所动,必定是仍在衔恨中夏吏士。

  南道使者甘侍郎不置可否,他或许觉得南道诸国和疏勒的七国联军足以救援盘橐塞。但是,南道六国国狭兵寡,六国军队即使倾国而出,集结全军也难足万人之兵;扜弥诸国军队孱弱不堪,多为乌合之众,堪称精兵者惟有于阗、皮山二国军队,也不过二三千人。莎车军队骁勇善战,南道众吏觉得此刻多一支精兵劲旅更多胜算。

  南道令史蔡星留驻莎车多年,熟悉莎车国政,主动请缨前去说服莎车王出兵。魏觜已被派往疏勒国联络疏勒军队接应南道六国兵,晋参留在于阗国和南道吏士一起整合扜弥、精绝、戎卢、渠勒、于阗、皮山六国军队,鱼服便随同南道令史蔡星前往莎车国求援。

  黄沙漫漫的路途,车行辚辚的旅程,鱼服和南道令史蔡星同乘一辆轺车飞驰。去年六月,鱼服也随故节使中郎将傅公的轺车轻骑赶赴莎车。虽然那时的莎车王心怀愤懑,暗藏逆谋,但是节使傅推大义凛然,长史宋房文武兼备,卫候萧心果敢刚毅,斥候队率胡亢和屯候队率燕尾骁勇善战,汉使众吏士面对阴鸷酷烈的莎车王丝毫不落下风。可是如今,南道令史蔡星和北道主记鱼服二人皆为案牍小吏,均不善骑射;主记事史鱼服尚有剑术之强,南道令史蔡星就连短兵也非所长。莎车王刚狠恣意、横暴强梁,仅以三寸不烂之舌难以游说千军之师。

  鱼服自觉难有胜算,便向蔡星问道:“蔡令史可有说服莎车王出兵的良策?”

  蔡星苦笑道:“有何良策?!不过是见机而作而已。既已受君所托,我等自当殚精竭虑,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莎车求援不到最后一刻,不可轻言放弃。”

  想起晋参的泣血悲啼引来于阗辅国侯慷慨承诺,南道诸国闻风而动纷纷应援,蔡星不觉感慨地说道:“传说中的杞梁妻之哭,不过崩塌城垣;壮士之血泣,堪比干城。晋君之哭,惟有楚国大夫申包胥之哭可比。申包胥绝食号哭于秦庭乞得秦军光复楚国,晋君泣血于阗终得于阗贵人襄助,自古忠肝义胆之士可得苍天垂怜啊!惟愿我等莎车求援亦可得到神明保佑!”

  他忽然皱起眉头,对鱼服问道:“万一盘橐塞之围得解,西域汉军吏士奉命全部撤出西域,我等何以向应援的诸国交代?”

  于阗辅国侯慷慨施以援手,鱼服自然如久旱逢甘霖,此刻尚未思虑及此。盘橐塞北道汉军吏士虽可幸免于难,但一旦解围脱困,西域汉军即将奉命弃绝千里应援的诸国,援助汉军的诸国的深情厚谊难以报答,忠于中夏的西域诸国见到汉军撤离也将大失所望。

  鱼服沉默良久,嚅嚅说道:“丁军候尚余存些许金帛,或许可以酬谢应援的诸国王。”

  鱼服也知道丁军候私蓄的财货再多,也不足以慰藉应援的上万军兵,酬谢诸国王也只是杯水车薪。而且,忠于中夏的诸国更期望汉军维护西域的长治久安。尤其是扜弥和于阗二国,扜弥国兵弱,于阗王年幼,乱世之中更难自保,更是衷心希冀汉军常驻西域维持偃兵息武的太平盛世。但是,西域汉军无中夏支援,又有诏令催逼,撤军之势无可挽回,情义两难全。如今,鱼服也万般无奈,只能得过且过,先救援盘橐塞中的北道吏士,《轮台罪己诏》昭示之后的西域纷纭情势已非人微言轻的他所能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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