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壮士断指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九月,鱼服、晋参、魏觜三人抵达于阗国都-西城。去年四月,鱼服曾随节使中郎将傅公在此地逐走莎车公主和幼王,更立新王,童稚的鱼服还和郑箕一起劫持监国的莎车左将驷鞬。城垣犹然,斯人已去;世事无常,物是人非,徒让人心生感概。

  主护南道的护楼兰以西使者侍郎甘朱驻节于阗西城,他的属下只有二十余名驰刑徒,但可节制西域南道十一国。鱼服拜见南道使者,痛陈盘橐塞中汉军吏士危难,恳请使者召集南道诸国联军解救。甘侍郎漫不经心地听完鱼服的禀报,却依然无动于衷,丝毫不问及盘橐塞中诸位长吏的安好,更不提及召集南道诸国联军救援盘橐塞之事。

  鱼服心里暗暗思忖,去年于阗之变中反覆无常更迭王位,便已知晓南道使者的愚蠢无谋;莎车袭杀匈奴使队之后腆颜贪功,亦可洞悉南道使者的庸碌鄙俗。如今困守盘橐塞的北道汉军吏士岌岌可危,生死悬于一线,同为中夏官吏的甘侍郎,却仍然对中夏袍泽子弟生死漠不关心,毫不理会同气连枝、唇齿相依的大义。

  他暗暗着急,勉力向甘侍郎进言道:“春秋时代,晋献公假道伐虢,正是因为虞国乃是虢国屏障,虢国覆灭,虞国亦将沦丧。虞公贪图晋献公贿献的屈产良马、垂棘之壁,虞国大夫宫之奇远见卓识,早有先见之明,先前曾劝谏虞公曰:‘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虢亡,虞不独存。可惜虞公昏昧贪鄙,弗听忠言,终致身虏国灭。贿献之宝物归原主,晋献公喜曰:‘璧则犹是也,马齿亦薄长矣!’前车之鉴,后车之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盘橐山为西域南道西面之屏障,盘橐塞若失陷则南道列国危殆,使君驻节的于阗也将朝不保夕,请使君三思!惟愿使君早下决断,援救盘橐塞的汉军吏士,驱逐北道叛逆,亦可保全南道藩篱。”

  甘侍郎不悦地说道:“本使不是虞公,自然不会引狼入室。但盘橐塞之危局,非我不愿施救,实乃力弗逮。本使属下吏士微弱,南道列国亦难指望,是以无救援之兵。”

  鱼服心中愤懑不已,望着面无表情的甘侍郎,脑中浮现出前代俩个同样庸碌无能之辈:囊瓦和宋义。春秋时代吴国攻楚,楚国令尹囊瓦嫉贤妒能,贪功冒进,贸然变易军谋,轻率进袭吴军,导致全军溃败,累及楚国名将左司马沈尹戍战死。秦末群雄逐鹿,楚国上将军宋义率兵救援赵国,逗留于中道一个多月顿兵不进,坐怀观望,贻误战机,被次将项羽愤然斩杀。囊瓦、宋义二人,一个冒进,一个观望,却都是窃怀私心,置军国大事如儿戏。如今救兵如救火,甘侍郎恐怕也如宋义般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置盘橐塞的汉军吏士生死于不顾。鱼服更怀疑他是如囊瓦般嫉妒丁军候和众吏士坚守涅盘城、盘橐塞的奇功威名,故意置丁军候和千人卫壁于死地。

  已近哺时,甘侍郎大摆筵席,设宴款待鱼服三人。晋参身长八尺,魁梧健硕,鱼服陈述突围之事多有言及其万夫不当之勇。南道使者甘朱对其颇为瞩目,南道功曹史韩雀也对其极尽媚态,不嫌厌烦地吹捧赞赏,延请入座也奉为上宾,却对申诉大义的鱼服执礼简慢,对于猥琐卑贱的魏觜更是不屑一顾。鱼服知晓功曹史韩雀乃是南道使者侍郎甘朱的亲信掾属,私下接纳笼络晋参,必是南道使者侍郎甘朱贪其勇武,极力怂恿晋参留在南道使者门下效力。盘橐塞中的北道袍泽已是危如累卵,南道使者目无大义,也毫无怜悯伤感之心,居然还想诱使北道壮士改换门庭,足见庸人俗吏的可鄙可恨。鱼服面对满案珍馐美酒,心中顿觉草屑萦飞,泥潭浊水,马蹄呼啸,个中滋味杂陈,鄙视痛恨之气横溢,胸中涌起无限激愤和悲凉。

  席间,南道功曹史韩雀一直对着同案的晋参附耳窃窃私语,私相授受。突然,晋参愤怒地推开案侧絮絮叨叨的南道功曹史韩雀,拍案而起。他向着南道使者甘侍郎拱了拱手,慷慨激昂地说道:“承蒙甘使君抬爱接纳,恕晋某不能领受。晋某虽一介莽夫,愚钝粗鄙,不通诗书,不识礼仪;但亦略知袍泽兄弟之谊,不离不弃,绝不辜负。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与子同泽,与子偕行!与子同裳,与子偕亡!行伍伙伴不能生于同年同月,亦将死于同役同地。此行求援如若无果,晋某愧对舍生忘死的众袍泽,万难苟且偷生于世间;我将回到盘橐塞,与众兄弟沙场并肩,共赴黄泉,此生了无遗憾!”

  南道使者甘侍郎见拉拢晋参之私谋被当众揭穿,面色羞赧,南道众吏士也都满面惭愧之色。甘侍郎尴尬地嘿嘿一笑,抬觞招呼鱼服和晋参举杯,侑酒劝食。鱼服满面愁苦,默然不应,席上杯箸未动,心中凄惶万状。

  晋参虎目饱含热泪,对着满座南道史士悲伤地说道:“我等来时,盘橐塞之中已无一粟一麦,众袍泽不食粟麦已经一个多月了。鸟雀尽,蝼鼠空,树皮、草根已绝,惟有煮铠弩为粮,嚼筋革以果腹。晋某虽然也贪食腴肉醇酒,但念及众兄弟嗷嗷待哺,实在是不忍独食,虽食亦不能下咽。”

  勇士之泪凄然落下,晋参突然激动地拔出环首刀,愤然斩下自己左手的中指,刀光闪耀,血光飞溅。满座吏士哗然惊骇,南道使者甘侍郎也大惊失色,却仍旧默然不语。晋参举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断指,慨然示以堂上诸人,沉痛地说道:“千人卫君和军候丁君之重托不能达成,北道袍泽子弟之殷殷期盼不能遂愿,盘橐塞下猖獗的贼寇不能荡平,大汉的西域不能安宁平靖,实非我等不能敢死用命!今日,晋某以此断指昭示天下,我等赤诚男儿的决死之心!”堂中的南道吏士纷纷潸然泪下,默默为忠勇刚烈的晋参垂泣,也默默为哀哀无救的北道吏士落泪。

  日入之后,南道令史蔡星和南道主簿申苍悄悄来到鱼服三人的舍内。鱼服本来正在万分苦恼南道使者甘侍郎的坐壁观望、拒不施救,见到相熟的故人潜行匿踪,知道二人前来应有机宜相授。可是,令史蔡星、主簿申苍二人检视了晋参的断指伤势之后,只是嗟叹惋惜,并无一语相告。鱼服觉察此中深意必然是极为机密之事,连忠勇刚烈的晋参也不得耳闻,他于是向巧于察言观色的魏觜眨了眨眼睛,晋参、魏觜二人便借故退下,在屋舍外远远警戒。

  令史蔡星、主簿申苍二人对视一眼,颔首示意,然后主簿申苍紧张地立在门后窥视舍外动静。令史蔡星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煌煌锦缎制成的华贵封套,内中有一卷帛书,恭敬地双手交付在鱼服手上。他面色凝重地说道:“使者甘君执意不救盘橐塞也是深有苦衷,个中缘由,鱼主记打开帛书一看便知。”

  鱼服疑惑地解封帛书之时,令史蔡星惋惜地说道:“今年三月,北道叛贼卷土重来围困盘橐塞之后;五月初,我等南道吏士其实已经商议过救援疏勒盘橐塞之事;只是使者甘君犹疑不定,不能痛下决心,筹谋一个多月未能成行。待到了六月末,使者甘君便收到此诏书,甘君便愈加不思进取之心了。天子诏书涉及西域机密,事关我等南道吏士生死,是以迟迟不能诏告于众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门下吏知晓详情。”

  主簿申苍无奈地背倚着门户,叹息着说道:“去年六月,贰师将军战败投降匈奴;七月,轮台失陷。今年二月,搜粟都尉桑君(注:桑弘羊)上书建议收复轮台,增添兵士屯田戍守。可是,天子驳回其议,天子更因轮台事下诏罪己。百官公卿惶恐,此时尚只有秩四百石以上的郡县长吏得以知之。由此,轮台不复,北道叛军南下指日可待,中夏已然弃绝西域。如今知晓诏书内情的南道诸吏皆归心似箭,雄心尽失,斗志皆无。只是北道吏士犹然坚守盘橐塞,西域吏士是为一体,北道吏士不退,南道吏士不能独退。一旦盘橐塞的噩耗传来,使者甘君便会率领西域吏士余部折返玉门关,从此不再西顾。或者尚不及等待盘橐塞陷落,一旦北道叛军沿扜弥河、于阗河南下,我等势单力孤,也将辗转东撤。即使今日晋君慷慨感愤,壮士断指,誓言壮志,众士为之心折,也是有心无力,救援盘橐塞的众袍泽子弟亦然无能为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