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鸡鸣狗盗

  魏觜潜入疏勒王宫盗取白狐裘袍的那个夜晚,鱼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世事想来大抵如此,可是鱼服牵肠挂肚的是蟊贼偷盗能否成功,是否安然而退。

  夜色晦暗的疏勒王城空寂宁静,鸡鸣声此起彼伏响起,天色也将渐渐明亮起来。鸡鸣三遍之后,宅邸中的隶夫和婢女即将动身起来劳作,疏勒王城中的贩夫走卒、商贾驼队也将开门行路,疏勒王宫中的卫兵和宫奴也将往来奔走。朗朗天日之下,潜入疏勒王宫中的魏觜愈加无所遁形。

  鱼服和晋参闻听到第二遍鸡鸣,不约而同地赶到宅邸门前等候,焦躁不安地张望疏勒王宫的方向,远方仍然漆黑一片,混沌晦暗。街上牵引着驼队行走的商贾倦怠地打着哈欠,趁着光景赶路,逐利之人并不介意天色尚未明亮,对于锱铢必较的他们来说,每天多一个时辰,每日多行十余里路程,便是稳赚不赔的收益。

  鸡鸣三遍之后,疏勒王城中的灯火次第点亮。辛苦的隶夫和婢女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辛勤的商贾、贩夫在街上开市、梭巡。城门已经打开,一队队睡眼惺忪的疏勒兵士赶赴各城门更戍换防。整个疏勒王城的人都已经醒来,开始纷纷扰扰地劳碌起来。可是,魏觜仍然没有回来。

  鱼服和晋参都隐隐觉得事态有些异常,晋参感觉大事不妙,鱼服觉察事情诡异。晋参痛惜地跺着脚,用铁拳狠狠敲击着院垣,他认为魏觜十有八九已经无法脱身了。街巷中的疏勒人都已经开始出行劳碌,疏勒王宫中的宫奴和卫兵也必然已经开始在宫室内外奔走、护卫;深宫之中,天色将明,魏觜即使不被发现,也断然无法脱逃。鱼服凝视着依然晦暗不明的夜色,若有所思地仰望星空。忽然,他粲然一笑,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让悲愤莫名的晋参仰头寻觅启明星的方位。

  第一遍鸡鸣后,东方的夜空中,总会出现一颗璀璨夺目的启明星,那是平旦即将来临的象征。可是,此刻已经鸡鸣三遍,仍然不现启明星的踪影。西域列国无有土圭、表、日晷、沉箭漏、浮箭漏等记时器具,多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卑贱、勤劳的奴仆和商旅只能依据鸡鸣和星象计时。鱼服估计方才鸡鸣三遍之后,才刚好是平日里正常的鸡鸣时分,也就是时间被提早了大约二个时辰。孰能有偷天换日之力?自然是鸡鸣狗盗之徒。

  鱼服原本以为名满天下的战国四大公子结交博徒卖浆之辈、重用鸡鸣狗盗之徒,只是博取礼贤下士的虚名。如今看来,此辈中人大有裨益,他不由得感概古人诚不我欺,信哉斯言!魏国的信陵君、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战国四大公子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四大公子出身公族,位列卿相,出将入相,似乎深怀韬略,但多是由门下食客建言献策、群策群力。四大公子礼贤下士,广揽宾客,养士数千。门下名士、贤士自不待言,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众多出身寒微鄙陋的庶民、贱民也恩遇有加。信陵君礼遇屠者朱亥,其后勇士朱亥锤杀大将,解救赵国危难,信陵君由此德布天下。孟尝君恩待贫贱的冯谖,其后冯谖筹谋施策,使得孟尝君安居相位数十年,无纤介之祸。平原君未能重视的门客毛遂,在灭国的紧要关头慨然说服楚国合纵援助,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春申君门下食客三千,九流之人无所不备。

  鱼服觉得此刻丁军候的属下吏士恰似战国四大公子门下食客,方士、鄙夫、侠客、大盗、蟊贼、赌徒、贩夫无不各怀绝技,危急之时正可大显身手。就连孟尝君困厄秦国凭藉逃命的鸡鸣狗盗之辈,如今便有一名身兼狗盗和鸡鸣的蟊贼。

  鱼服微微笑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上依然晦暗不明,但是魏觜已经怀抱包裹迤迤然从夜色中走出来了。他瘦弱蜷曲的身形在高大健硕的疏勒人中毫不起眼,就如同卑贱微末的他从来不曾引人瞩目。

  天色明亮了起来,疏勒王城的人都在惊讶昨夜的鸡鸣格外地早,鱼服带领晋参和魏觜如约来到疏勒都尉宅邸,奉送白狐裘袍。疏勒都尉久久抚摸着柔若脂的白狐裘袍,轻轻摩挲着白如雪的二寸深毫,啧啧赞叹,爱不释手,碧瞳闪耀着炙热的火焰,阔口翕动流下长长的垂涎。身旁的疏勒译者古怪地咳嗽了一声,疏勒都尉如梦初醒,哈哈大笑掩饰失态,满面红光地立起高大的身躯,便要带着鱼服入宫向疏勒王请命出兵。

  高大巍峨的疏勒王宫大殿,疏勒都尉和一众疏勒贵人激烈地辩论。昂首挺胸的疏勒都尉伫立大殿中央,看起来似乎大义凛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慷慨激愤之处声泪俱下,让疏勒王也颇为动容,一众疏勒贵人也渐显昂扬激愤之色。鱼服听不懂大殿内呱噪的疏勒语,众疏勒贵人呱噪纷纭也听不分明,疏勒都尉随身的译者便只给他翻译疏勒都尉的慷慨陈词。

  疏勒都尉此刻俨然是一名忠君报国、保卫家园的干城柱石。艰难困苦的涅盘城之战和盘橐塞之战,便是由他运筹帷幄,决胜六百里之外。先在坚城高塞之下重挫北道敌军锐气,再坚壁清野撤出涅盘城军民,后以丁军候的二百多名汉军销磨北道敌军战心。为了坚定丁军候死守盘橐塞之心,疏勒都尉不惜重金,招募三百名疏勒死士协助丁军候。

  涅盘城是疏勒王的涅盘城,盘橐塞是疏勒国的盘橐塞,盘橐山是疏勒人的盘橐山。城垣断不能放弃,国土断不容有失。在他的筹谋和感召下,三百名疏勒义士和二百多名汉军吏士舍生忘死地守卫着盘橐塞,保卫着疏勒王和疏勒国土。所以,必须救援盘橐塞,必须抗击北道叛军。

  如今匈奴仆僮都尉领军的北道敌军虽有万余人,但数月来折锐于艰壁之下,此刻锋芒尽损,锐气已失,已然不堪再战。西域南道的汉军威德尚存,南道诸国不日必将响应疏勒都尉的号召,收聚南道诸国上万军队,联合疏勒军队,联兵万余人。盘橐塞下只有万余疲惫不堪的败军弱旅,疏勒和南道诸国联军同仇敌忾,此战必胜!

  北道诸国皆叛服匈奴,疏勒国却是整个北道唯一忠于中夏的国家。经次一役,大汉天子必定厚赐疏勒王,疏勒国必将扬威于北道列国,南道列国也必将敬服独抗强敌的疏勒国。

  疏勒都尉大言不惭地延揽军功,也让译者颇有些难堪,却只得勉强翻译。鱼服已经听不下去了,也许中夏也一样,战阵中吏士们浴血厮杀的功绩,不过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加官进爵的阶梯。那么,冒领军功、杀良冒功,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春秋时代,楚国将军穿封戌俘虏了郑国将军皇颉,可是楚王之弟公子围公然争夺俘虏,冒领军功。最后一番上下其手,郑国将军皇颉诈言是公子围之军功。至于秦国起自商君变法,以首级赏赐军功爵,屠戮庶民,杀良冒功就更多了。

  此刻,鱼服已经管不了那许多。只要大将之首的疏勒都尉力主出兵,疏勒君臣便无变故,疏勒军事已然解决。鱼服、晋参、魏觜三人驱驶轻车轻骑离开疏勒,魏觜为御者,鱼服安然坐于车中,晋参为车右骑士。漫漫沙尘中,三人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向于阗王城西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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