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黎夫人

  远远的敌军人马向盘橐塞涌来,城头的汉军吏士森严戒备。姑墨三国联军已经很久没有攻城了,这一次也不像是攻城的军容架势。丁军候伫立在城头冷冷地看着城下的敌军,军司马越斗和千人卫壁也知道敌军此行虽无攻城之意,但也居心叵测。

  盘橐塞下,独眼的匈奴仆僮都尉洋洋得意地扬鞭指向城头囔囔而言,匈奴译者大声喊叫道:“汉军驻屯疏勒的丁军候可在?军候率孤军救援轮台,无惧北道数万大军;独守疏勒涅盘城,力挫北道联军;可为一时豪杰。但如今困守盘橐塞,隔绝于中夏万里之遥,寥寥百人,已然穷途末路,外无援军,内无粮秣。军候既已扬威,却失娇(敏感瓷)妻,又何必苦苦支撑呢?”

  突然,城头寂然无声的汉军躁动起来,几名匈奴兵卒挟持着黎夫人拥到军前。士史鲁奎激愤地冲到丁军候面前,请命出城解救黎夫人。众吏士皆感受黎夫人恩惠,也纷纷自愿追随士史鲁奎一同出城。军司马越斗和千人卫壁对望了一眼,二人皆心知往救无益,不过是虚耗吏士性命;但是众吏士群情激奋,却无适当的言辞来阻止义愤的热血男儿,也难以抚慰强自镇定的丁军候。

  丁军候大笑着推开士史鲁奎,向着城下的匈奴仆僮都尉朗声说道:“袍泽如衣裳,妻子如被褥。好男儿纵横天下,无衣裳无以蔽体,无被褥又有何妨?无被褥不足安眠而已,大丈夫又何患无妻!中夏子弟崇尚气节,开拓功业,生当为志士豪杰,宁死不为胡虏赀奴!”

  匈奴仆僮都尉恼羞成怒,指使匈奴译者继续高声喊叫道:“丁军候!我敬你是一位豪杰,若你能归降匈奴,我必使你夫妻团聚,赏赐千金,良马百匹,牛羊万头。如若不识抬举,你的娇(敏感瓷)妻必然不保。”

  黎夫人左右的匈奴兵卒已经开始撕扯她的纱罗襜褕,黎夫人长长的赤发凌乱地披散在袒露的胸前,轻纱薄罗被撕烂揉碎。她如同一只惊惶的羔羊,在浑似一群虎豹豺狼的匈奴兵卒肮脏手臂间绝望地挣扎。城上汉军不忍直视,纷纷黯然垂首。士史鲁奎属下的吏士尽皆拜倒在军司马越斗和丁军候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长吏,请命出城解救黎夫人。千人卫壁犹豫着看向丁军候,丁军候呆呆望向袒露着娇(敏感瓷)躯的黎夫人,右手探进椟丸里紧紧地掐着箭羽,反复拈起箭羽又放下。

  身无寸缕的黎夫人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发若晚霞,肌如冰雪。在一群腌(敏感瓷)臜猥(敏感瓷)亵的禽(敏感瓷)兽中,恍若世间最纯洁的姑射神人。城头的汉军吏士齐齐跪向城下的黎夫人,忍泣吞声,泪洒墙垣,顿首哀怮不能抬肩。

  丁军候抽出箭矢,搭弓上箭直直瞄向黎夫人,牙齿咬得下唇渗血,却迟迟不敢松弦。戚然抬起头来的黎夫人仰望着城头的丁军候,无限凄婉地恻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弓弦铮然作响那一刻,丁军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城下传来惊呼声,丁军候射出的那支箭正中黎夫人袒(敏感瓷)露的心头,在那最痛苦的一刻,她已在丁军候和盘橐塞汉军吏士心目中永生。

  城头悲痛哀泣的汉军吏士中,丁军候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癫癫若狂地跺着脚,声嘶力竭地狂笑不止。他抛下硬弓,摇曳着散乱的鬓发大笑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塞内走去。墙垣上跪伏的汉军都黯然躲闪在一旁,生怕不小心撞碰到他。

  粒粒旋麦被碾碎磨细,合水揉捏,摊上火炉烘烤。温郁的麦香在盘橐塞中袅袅飘荡,每一个汉军吏士都小心地掰开炊饼,慢慢送入嘴中,细细咀嚼下咽。这是黎夫人牺牲生命送来的旋麦,每一粒每一颗都是弥足珍贵的珍馐美馔。

  掌灯时分,鱼服带着书简来到丁军候舍内。每日这个时辰,若无戎机琐事,鱼服都会按时前来诵读《左传》,丁军候也会惯常对着书中一众古人嘻笑怒骂,妄加评点。此时此刻,丁军候再无心绪谈笑古人。他呆呆地坐在席上,失神地看着缭缭闪耀的烛火。鱼服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丁军候喃喃自语,他的思绪回到三年前,那场青葱的相见。

  那一年,因为忤逆驻守轮台的北道使者校尉田君,丁军候和二十名最为桀骜不驯的驰刑徒和七谪士一起被贬窜到了西域最为西陲的城国-疏勒。西域的汉军本是中夏最为卑贱的驰刑徒,放逐到遥远疏勒的汉军自然是卑贱到骨子里的罪人,就连疏勒贵人对这些粗鄙的汉军吏士也是嗤之以鼻。

  那时节的入城仪式,骑在马上左顾右盼的丁军候甲胄鄙陋,二十名风尘仆仆的汉军部属縠衣残破。在沿街的疏勒国人一片嗤笑声中,身负大汉职守和荣耀的汉军吏士昂首阔步穿行在疏勒王城的长街上。他们是最卑贱的罪人,穿着最破败的衣甲,却依然挺立着最骄傲的脊梁。因为在他们身后,六千里外的玉门关内,万里之外的长安城中;有着天下最强盛富饶的华夏,古今最英明神武的天子,世上最勇猛善战的将士。他们没有理由自惭形秽,更毋须妄自菲薄,他们鞋履下的每一寸土地,途经的每一个足迹,都浸染着赫赫大汉的尊严和荣耀。

  长街的尽头,娉娉袅袅的黎夫人梭巡徜徉在一众疏勒贵人身后,她的碧瞳好奇地注视着入城的汉军。在那些形神枯槁却散发出英武豪气的中夏吏士中,丁军候的颈项挺得最高,他还在用长策敲打着那些看起来不够身直气壮的部属吏士。赤发碧眼的黎夫人嫣然一笑,就在那一刻,她已经属意于这个黑发黑瞳的中夏男子,视之为世间的英雄人物。

  虽然丁军候在中夏已有妻室,虽然丁军候和黎夫人语言不通,但是黎夫人全然无怨无悔。黎夫人不辞劳苦地穿引奔走,丁军候得以结交疏勒君臣贵人,部属吏士也逐渐在疏勒安置下来。没过多久,他们便有了一个天真无暇的女儿-丁零。

  鱼服年少无妻,无法体会丧妻之痛。两年前的巫蛊之变中,他失去了祖母、父亲、长兄、姐姐和弟弟,切肤之痛感同身受,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大抵都是如此心如刀绞、痛彻肺腑吧!他眼见抚育自己长大的祖母自缢在自己面前,而此刻丁军候被迫亲手射死自己的妻子,剜心之痛更是难以企及。

  丁军候抬起头来看着鱼服,黯然说道:“将来如果有一日,你若能娶得一个西域女子,万望切切珍惜!西域女子虽然非我族类,容貌奇异,言语不通;但其大马金刀,果敢坚毅,远胜于中夏女子的纤弱柔顺。”

  鱼服心底里颇有些不以为然,此刻他姑且能与一众卑贱的驰刑徒和七谪士一起和衷共济、荣辱与共,已然是时势所迫,情非得已,不得已而为之。若要他和一名粗鄙刚烈的番胡女子朝夕相对、长相厮守,断然排斥难容,心存芥蒂,不可能为之。虽然他敬服赤发碧瞳的黎夫人情深义重、大义凛然,但是自恃血脉尊贵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去与肤发奇异、高鼻深目的异族女子婚配姻好。

  造化弄人,天意叵测,不管他愿意与否,上天和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即将到来的岁月里,他邂逅了一个又一个高鼻深目的异族女子,生下了一个又一个肤发各异的孩儿。在胡风烈烈的黄沙大漠,大汉最尊贵的血脉在羊马追逐水草转徙的夷狄游牧族群中繁衍延续了千年的时光。

  七月,匈奴单于派出的使者在城下喊话道:“汉军吏士困守盘橐塞已经一年,中夏天子已然放弃西域了!诸吏士应当效仿‘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的贰师将军(注:李广利),大单于已经妻以匈奴居次,封为离石王;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人生得意,不亦快哉!”

  匈奴单于的使者还淳淳不倦地劝诱道:“匈奴大单于敬佩轮台溃败一年来依然坚守盘橐山的汉军诸吏,只要诸吏弃守投降,军司马越君赐封白屋王,军候丁君赐封赤勒王,属下吏士也可封为都尉、当户、千长、百长,皆赐金帛、牛羊、酒肉。”

  丁军候伫立在城头,听得匈奴单于使者的宣告劝降,似乎饶有兴趣。他让士史鲁奎招引匈奴单于的使者缒城上到城头来面谈。军司马越斗伤重迟迟未愈,一直在病榻休养,盘橐塞的防御由丁军候和千人卫壁主理。

  千人卫壁惊疑地问道:“军候要与匈奴人议降?”

  丁军候轻蔑地说道:“议个鸟降!连日来,匈奴人只围不攻,老夫无处泄愤。待招引贼子上来,老夫手刃此贼,生吞活剥了他,一泄心头愤懑之气!”

  千人卫壁肃然敛眉,踌躇着言道:“二国交兵,不斩来使。军候还请三思而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