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饥饿之厄

  清晨燥热的暑气弥漫,盘橐塞中炊烟袅袅。坐卧在墙垣下的汉军士兵和疏勒丁壮开始朝饔,每个人都领到一个黑糊糊的饭团,这是最粗劣的饭团,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粮。时值六月,围城已经三个多月了。盘橐塞中存粮即将告竭,全城吏士每日每人只能分得宿麦一合,然后夹杂锯木屑、树皮、草根蒸煮而食。

  每个人都愁眉不展地艰难吞咽这粗劣的饭团,即便如此涩苦的食物都不足以果腹,只能饥肠辘辘地等待黄昏哺时的来临。盘橐塞内饥饿的吏士开始到处捕捉鼷鼠充饥,飞过盘橐塞上空的鸟雀都会引来数十枝箭矢,这般尚算荤腥的口福也只有技艺高超的兵士才得以大啖肉食。更多饥饿难捱的兵士只能掘土寻觅蝼蚁,偶尔觅到细瘦的蚯螾,都毫不犹豫地塞到嘴里大嚼起来。

  不止一名吏士建议杀马而食,但是军司马越斗严词拒绝。战马不仅仅伴随着军士们休戚与共,而且冲锋陷阵不可或缺。战事未息,士气尚存,兵甲犹在,战马依然懔然备战。

  粮绝困厄之下,鱼服本来担心兵士恐有哗变之危,但是吏士上下同仇敌忾,官兵饮食一体,倒也未闻兵士有丝毫怨言。军司马越斗每日配给有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且在病中休养,可是他仍然和吏士们一样吞咽粗劣的饭团。

  但是,鱼服担心的骚动还是发生了。一日晚餔过后,明刀执仗的伤兵们在仓库外喧嚷起来,丁军候和千人越斗赶紧前去平息乱兵,原来仍是仓啬夫代胃惹出来的事端。伤兵伙食原本由仓啬夫代胃主理,伤兵们每日饮食略优于守塞兵士,也不过每日每人能分得宿麦二合,可伤兵们发现仓啬夫代胃自己所食总是躲躲藏藏地避开众人,伤兵们吵吵嚷嚷直指代胃侵吞众伤兵口粮。

  仓啬夫代胃上次克减汉军吏士口粮,增加疏勒丁壮口粮,已经惹得一众汉军吏士忿忿不平;此次居然克减伤兵口粮,汉军吏士怒不可遏,群情激愤,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

  仓啬夫代胃腆着脸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木碗,那里盛着他的饭团。丁军候冷冷地盯着他,厉声喝问道:“代铁雉!你有没有侵吞伤兵口粮?”

  仓啬夫代胃涨红了脸,嗫嗫嚅嚅地说道:“我没有。”

  众伤兵高声叱骂起来,立刻便有愤怒的汉军从代胃怀中抢夺他怀中的木碗,让众人辨识勘验个明白。代胃奋力地挣扎着,拼命抱护着木碗。木碗始终死死抓握在代胃手中,可木碗中的饭团滚落下来。饭团跌落在尘土中旋即散落开来,那已经不能称之为饭团了。黑糊糊的食团全都是粗劣的树皮、草根和锯木屑,里面竟然没有一粒粟麦。塞中存粮所剩无几,这几日他把自己的一合宿麦匀给了众伤兵,而他自己只能吃树皮、草根和锯木屑。

  仓库里的骚乱平静下来,代胃捂着脸羞愧地在墙角哭泣,众伤兵一个一个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向仓啬夫代胃匍匐请罪,仓库里回荡着悲伤的抽泣声。

  鱼服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真想呼唤天子来亲眼目睹这悲壮的一幕,这是天子治下最为卑贱的子民,这是泱泱大汉最重情义的男儿。长安城中公卿权贵膏粱子弟,朱门酒肉臭,犹然争权夺利倾轧不已;万里西域汉家最卑贱的男儿吞咽草根树皮,依然和衷共济,用瘦骨嶙峋的脊梁捍卫着大汉的荣誉和尊严。

  又二日,盘橐塞内军心愈加不稳,疏勒丁壮们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疏勒丁壮素来粗犷暴戾,目无君长,本就无汉军吏士忠勇报国之心,不过是重金招募而来。当日涅盘城中的疏勒人坚守,只是全城疏勒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无有叛逃之事。此时疏勒王已经弃绝盘橐山天险,招募而来的疏勒丁壮随同汉军吏士坚守孤城,值此断粮绝望之际,已经有疏勒人蓄谋脱逃,投降盘橐塞下的匈奴仆僮都尉。城头值守的士史鲁奎搜捕到暗通塞下敌军的疏勒人,也严刑逼供出为首的正是疏勒百夫长竭叉,竭叉已经和匈奴仆僮都尉约定好献城之期。

  丁军候正为属下疏勒丁壮叛变而愤恨不已,千人卫壁反倒认为这是死间的良机。本来敌军便忌惮攻城艰难,一连数月都是只围不攻,只待城中粮绝内乱,不攻自破。正好趁着匈奴仆僮都尉深信盘橐塞粮绝危殆,疏勒人军心不稳,以疏勒人诱使姑墨三国联军大举攻城,在坚城高墙之上大杀敌军。军司马越斗和丁军候也都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可以诱杀敌军,也可以断绝疏勒丁壮犹疑之志。

  盘橐塞内的空地上,丁军候召集所有疏勒丁壮,焚香敬拜大汉天子和疏勒王,祷告中夏和西域诸神。士史鲁奎将暗通匈奴仆僮都尉的疏勒百夫长竭叉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丁军候用疏勒语训诫疏勒丁壮,守土卫国,男儿天职,身为疏勒国人,惟有保家卫国,才能上不负神明,下慰藉君王和家小。

  是夜,盘橐塞的北墙外传来响动。原本驻守北墙的疏勒丁壮已经全部更换为汉军吏士,军司马越斗抱病亲自指挥战事。悄然抵达城下的姑墨三国联军架竖起长梯和飞钩,搭靠在城堞上,准备在疏勒内间的接应下攀城入塞。敌军兵卒挟着盾牌,握着矛剑,开始沿着长梯和绳索向上攀爬。

  偷偷攀上墙垣的第一批姑墨兵卒惊愕地看到城头矗立着严阵以待的汉军吏士,还未来得及示警,如狼似虎的汉军吏士矛戟齐下,城头外的姑墨兵卒落叶一般纷纷坠落城下。

  城垣上的箭矢、火薪、滚石、沸汤纷纷扬扬地泼洒下来,城下火光闪耀、人马惊惶、凄号不断、哀鸿四野。如同酷烈惨痛的涅盘城之战一样,擅于守城、俨然有备的汉军吏士从容不迫,心有余悸的姑墨三国联军攻城兵卒溃不成军。不过三分时刻,敌军人马便败退而去,盘橐塞下散乱横陈着七十多具敌军尸骸。

  经此一役,匈奴仆僮都尉愈加不敢轻信盘橐塞中的降者;而疏勒丁壮置身于死地,走投无路,叛逃无门,只能坚定死守之心,坚守盘橐塞,保卫疏勒国。

  六月末,匈奴仆僮都尉率领的姑墨三国联军已经围困盘橐塞已近四个月,盘橐塞内汉军吏士和疏勒丁壮只剩下三百人,即使每日每人分得一合宿麦也只能维持数日。塞内捕鼠已尽,掘土搜虫也稀疏难觅,天空也不再有鸟雀飞来,大多数兵士无望地咀嚼着苦涩的树皮、草根填塞空瘪的肚腹。

  一日夜半,盘橐塞城头值守的汉军听闻城下有疏勒人小声呼叫,城头上的汉军缒下绳索招引疏勒人攀城而上,原来是黎夫人派人前来潜通消息。疏勒王城中的黎夫人此刻已经抵达盘橐塞北面十里外,与她同来的还有五十辆满载粮食的骡马辎车,黎夫人亲自押送粮食来接济已经粮尽的盘橐塞,运来旋麦一百五十石。因为敌营环绕盘橐塞,重兵围困阻隔,黎夫人和隶夫等待丁军候派兵前去接应。

  军司马越斗和千人卫壁大感振奋,虽然一百五十石旋麦对于饥饿困顿并困守无期的三百名吏士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此刻犹如久旱逢甘霖,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丁军候却是满面愁容,嘴里嘟嘟囔囔,应是在担忧黎夫人的安危。

  军司马越斗病躯孱弱不堪乘马,由丁军候和千人卫壁率领一百二十名精于骑射汉军士兵乘轻骑接应黎夫人。鱼服本来也想同往,可是不善策马,只得留在盘橐塞中。

  鸡鸣时分,一百二十余骑汉军悄然出城,盘橐塞中留守的众人在城头翘首以盼汉军人马归来。直到日出时分,盘橐塞下杀声震天,背负旋麦的汉军人马和围追堵截的姑墨三国联军兵卒纠缠厮杀在一起。军司马越斗急令城中汉军出城救援,一百多名汉军和疏勒死士冲出城门,以盾橹结阵,搭弓架弩,纷飞的箭矢射向敌军,掩护负载旋麦的乘马入城。

  百余骑汉军人马负载着粮袋回到盘橐塞中,接获的旋麦不到十石,反倒折损人马十余人。出城归来的汉军吏士嗒然若丧,丁军候面色铁青,千人卫壁也黯然不语。汉军吏士窃窃私语,出城接应的汉军战事不利,五十辆骡马辎车已被敌军截获,就连丁军候的妻子-黎夫人也被敌军俘获了。

  当丁军候和千人卫壁率领的一百二十骑汉军赶到盘橐塞北面十里处,黎夫人的骡马辎车早已被姑墨三国联军的探骑察觉,大队敌军蜂拥而至大肆抢掠,黎夫人带领的五十名隶夫毫无招架之力,接应的汉军赶到的时候,黎夫人已经被敌军俘虏了。丁军候和千人卫壁勉力将敌军抢掠来不及转运的旋麦抢夺了二十包粮袋,且战且走退回盘橐塞。

  盘橐塞中所有的汉军吏士皆以为军械粮秣出自黎夫人的嫁妆私蓄,一箭一粟承载着黎夫人倾慕中夏男儿的深情厚谊,所以众人对于黎夫人不幸被俘都深感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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