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马乳

  西行数日,节使的大队车骑每日行军不到三十里。大批姑墨兵卒仍然如尾蹑之狼般远远环伺,间或派出骑兵袭扰行进中的辎軿车。忽然有一日的日入时分,姑墨兵卒噪声雷动,壁垒中节使众人不禁纷纷抬头探看,只见姑墨军中竖起三座大纛,颜色各异迎风招展。

  候丞叹道:“定是姑墨人得到增兵,新得外援。”

  卫候说道:“龟兹以西三国为姑墨、温宿、尉头,这三国山川相连、唇齿相依,难道是这三国合兵?”他向节使看了看,节使望向远方姑墨大营中的三座大纛,沉吟不语。卫候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姑墨有四千户,胜兵五千人;温宿有二千多户,胜兵二千人;尉头有四百多户,胜兵千余人。三国合兵当有八千人众,即使此刻围困我等之众为半数兵力,也有三四千人众。”

  节使面色严峻地在营垒中盘桓了一会,说道:“我知道副使想说什么,敌寇此时新得援军,先休整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必将荼毒于我。”卫候懔然看着节使,等待节使示下。节使令卫候和斥候队率带领二十精骑夜袭,并再三叮嘱切不可损兵过半,而且要大杀敌军援军锐气。卫候和斥候队率喜不自胜,营垒中的屯候士也纷纷踊跃要求同去。卫候挑选了二十名精锐卫士,早早饱食歇息,准备夜半时分袭营。

  夜半时分,卫候和斥候队率领着二十精骑悄悄出了营垒,渐渐消失在满天星斗笼罩下的夜色中。众人等了很久,姑墨人的营寨中的帷帐方才渐渐燃起熊熊火光,继而鼓噪喊杀声响成一片。众人纷纷向敌寇营寨中火光闪亮处瞭望,卫候和斥候队率的轻骑在敌营火光中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长戟马矟挥舞之处敌寇前仆后倒,衣冠不整的兵卒四散而逃。斥候队率杀到兴起,下马跳到大纛下,举起大斧奋力地砍斫旗杆。节使远远看到灯火通明处的大纛下矗立着一名武士,虽然看不分明但心中暗叫不好。果然敌营中的弓手看到斥候队率昂然矗立在旗杆之下挥斧奋斫,纷纷引弓搭箭向他射来。斥候队率裹着札甲毫不为意,犹然挥汗如雨地砍着旗杆,哗啦啦倒下二根大纛。眼看第三根大纛就要倒下大功告成,一枝箭突然射入斥候队率面门。斥候队率大叫一声,拔出箭矢,然后奋力地用虎躯去撞击那砍断一半的大纛,最后一根大纛重重倒在营内压塌了数顶帷帐。卫候驰马过来,大声招呼斥候队率撤退,满面鲜血的斥候队率忍痛爬上骏马和卫候率众卫士驰马冲出营寨。

  屯候士们撤开辎軿车,欢呼着迎接偷袭凯旋的壮士。卫候和斥候队率的二十二骑仅折损五骑,可是敌寇死伤四五十人,焚毁帷帐数十粮秣无数,还砍断了三国的大纛。斥候队率伤势较重,面门血流不止,伎女们赶紧为他敷上金创药用绢巾绑扎。

  节使察看了斥候队率的伤势,感慨地说:“一众勇武之士,却无醇醪彘肩犒赏,实乃一大憾事!”

  卫候大笑着说道:“来日回京,使君当做东!让我等敢死之士醉卧酒池,走马肉林,以慰今日之憾。”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卫候是在戏言尽享商纣王的骄奢淫逸,狭小的壁垒内顿时语笑喧阗,一片欢腾。

  次日天明,鼓角声隆隆响起,姑墨、温宿、尉头三国联军气势汹汹地向节使壁垒发起围攻。节使早已将夜晚防御的圆阵变为五行阵,辎軿车分列五角,诸什长领着部属分别沿着车辆之间的五边排列阵形。前排的屯候士竖立盾橹,挺持矛戟防护外围,后排的屯候士操持弓弩戒备,身后是羁縻成列的马匹。伎女们分别躲藏栖身在靠近阵内的軿车中,诸驭夫、隶夫以牛革蒙裹车幅,操持斧钺锤殳,随节使在阵中待命。鱼服和郑箕穿着半身皮甲,上面稀稀落落地连缀着青铜甲片,那是伎女们用姑墨人的铠甲连夜改裁而成。

  四面八方的敌寇如豺嚎狼嗥般蜂拥上来,盾橹后的射士此起彼伏,探出头来向着汹涌而来的敌寇抛射着箭雨,操持盾橹的戟士牢牢固守着阵地,从盾橹缝隙中伸缩矛戟奋力地戳刺。遍身甲胄的节使镇定如恒地矗立阵中央环顾五方局势,卫候、候丞和两位队率都在外围阵前指挥屯候士,只有鱼服和郑箕侍卫左右。

  东北方向黄色旗幡渐渐耸动,隐然有动摇不支之势。节使从容不迫地下令道:“开艮方!”郑箕连忙向防守东北方阵地的屯候队率传令。东北方井然有序地散开缺口,屯候士持盾收戟退立两边,背倚辎軿车。听着欣喜狂啸的敌寇突入阵地后的马队中,狼突豕奔的敌寇和羁縻在横木上不得散开的马队纠缠在一起,惊起骏马嘶叫连连。屯候队率唿哨一声,散开的屯候士在盾橹掩蔽下重新挥动矛戟,将突入阵中的敌寇人潮拦腰截断,封堵住东北方的阵地缺口。屯候队率带领两名屯候士手握钩镶,挥舞环首刀从背后斩杀还未冲出马队中的敌寇。

  从马队间隙中穿过的敌寇进到阵中,旋即被举着车幅的诸驭夫、隶夫围攻,一众斧钺锤殳袭来,纷飞的劈砍敲砸让敌寇伤筋断骨、头破血流。节使神色淡定地张弓搭箭射杀突入阵中的敌寇,鱼服挥舞长剑,郑箕催动吴钩,将逃逸出车幅包围的敌寇刺死砍伤。约莫半个时辰,突入阵中的二十几个敌寇被全歼。

  节使泰然自若地环顾着五方局势,依判各方危重缓急,渐序放入敌寇进到阵中,逐步将冒进的敌寇翦灭。从日出之时战至西中时分,姑墨三国敌寇反复进攻冲击,屡次突入五行阵中,却是损失惨重,伤亡四百余人,未获半分胜机。

  哺时将尽,从东中伊始就开始炎炎炙烤大地的烈日逐渐西斜,曝晒蒸腾荒漠四个时辰,砂砾上升腾的热浪滚滚。荒野上遍布敌寇的尸骸,阵中尸积如丘。敌寇已经偃旗息鼓,不再进击,草草撤退到一箭地之外,远远地包围环伺。

  又西行三日愈加艰难,重兵围困之下节使以鱼丽阵且战且行,每日行军不到二十里。连日里苦战,众多屯候士身受刀创箭伤,节使令重伤难行者栖身于辎车,重伤可支者驾车和驱拢乘马,轻伤者卫护外围。

  姑墨三国军队围困中的节使军阵远离河道,居于沙砾荒漠上,阵中饮水已绝,节使的嘴唇也已干裂渗血。众人尚可勉力支撑,但是军阵中受刀创箭伤失血的伤兵焦渴难耐,已有多人失水昏厥。屯候队率向节使请命,请求派人趁夜出营找水。节使摇了摇头,自从上次卫候和斥候队率夜袭之后,敌寇加强了戒备,每夜都沿着军阵四周远远点燃篝火防范汉军再次夜袭。如今敌营外火光通明,此时出军阵如同沦为敌寇箭靶。屯候队率请命不得,背地里忿忿不平地骂骂咧咧,引得众吏士纷纷侧目。

  一日夜半,值守的屯候士向节使禀告,屯候队率失踪,怕是私自离营了。众吏士大惊失色,卫候大骂道:“早知道这竖子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当日冲入营垒前就畏畏缩缩,意欲离弃众人独自逃命,此刻一定是叛国投贼去了!”

  众吏士也说起屯候队率对节使骂骂咧咧的不满之辞。节使也深感事态危急,当日骑都尉率五千荆楚勇士转斗千里却于近塞百里而功亏一篑,就是由于军中小吏临阵叛逃匈奴,导致重围外准备撤兵的匈奴单于备知围困中的汉军虚实详情而坚持围攻,最后骑都尉丧师辱国,满门被诛。节使额头的汗也下来了,坐在地上呆呆地半响不语。屯候队率备知营垒内情况,且如今营内缺水,不待姑墨三国联军围攻,即使再围困三五日,营垒内的屯候士也将焦渴难支,丧失斗志。众吏士群情激奋地痛骂屯候队率卖身投贼,背主叛国,狗猪不食其余。屯候队率的部属和乡里也为其感到耻辱,纷纷低头羞愧不语。斥候队率静静地躺在毡毯上听着众人不绝于耳的咒骂,不知为何反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平旦时分东方微白,值守的屯候士发现营垒外倒卧着一个满身尘土、赤身露体的尸体,身上还插着几枝箭。身后的砂土是一道长长的殷红色,他是从姑墨三国的营寨中爬出来的,倒向节使营垒的方向,在离营垒还有三丈远的地方血竭而亡,他的脖子上绑系着两个鼓鼓的羊皮囊。众人把他拖入营垒后才辨认出来是屯候队率,手掌已然糜烂模糊深可见骨,应是用手一步一步从沙砾碎岩中爬回来的,赤(敏感瓷)裸的胸腹刮擦着岩砾皮开肉绽,后背还插着箭矢,箭创处的血已经流尽。卫候解开羊皮囊,一股甜香在营垒中弥漫开来,那是马乳的香气。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却无人敢去喝那马乳。昨夜屯候队率在砾石碎岩上淌着鲜血一寸一分地辗转蠕动,艰难挪动遍体鳞伤的肉躯爬向营垒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正在用恶毒的千言万语唾骂着他。

  斥候队率跌跌撞撞地踱步过来,哆哆嗦嗦地用木碗舀出半碗浓郁的马乳,慢慢高举过众人头顶,哭着说道:“喝吧!此乃燕君之血!诸君若不饮,那这血就当真是白流了。”他泪流满面,痛苦地闭上眼睛抿了两口,然后颤抖着将木碗递给节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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