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惊弓之吏

  来到莎车城的次日,节使吏士治装准备粮秣,整理帷帐来日便北行,节使专门修书派了南道使者的掾属分别送与于阗王和疏勒王,以达成东西连横之势。

  西中时分,南道使者和几个从者去莎车王宫办些琐事未归,节使众吏行前和南道主簿申苍谈论些西域北道之事。馆驿的莎车小吏进来奉水时,长史还斜倚在榻上,摩挲着回禄弓漫不经心地听着主簿的侃侃而谈。小吏偷觑着长史手中的回禄弓,嘴角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窃笑。当他眼神上移看向长史的时候,赫然发现长史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去。

  长史赫然起立,拈箭搭弓对准莎车小吏。小吏被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后退瘫坐在地上面如土色。众吏迷惑不解,正要向长史询问缘由,长史向南道主簿申苍厉声喝道:“申君,赶紧讯问此人,匈奴人现在何处?”众吏顿时肃然紧张起来,立即抽出刀剑围上来制住小吏仔细威逼讯问,不久从小吏口中果然听到了匈奴人已经抵达莎车城的消息。

  东舍内一片寂静,小吏已经被捆绑掩口塞在墙角瑟瑟发抖。节使命令卫候立即召集南道使者掾属,卫候沉吟着说道:“馆驿中的南道使者掾属十余人也多为驰刑徒,大多未经战阵,非我部北军健儿可比,恐不济事。一旦举止恐惧,行为露怯,为馆驿门口护卫的莎车兵卒察觉,反而是为累赘。”

  节使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莎车王与匈奴人和议已成,我等北行遭遇匈奴人遮杀必不可免,可莎车城中的南道使者诸人就可幸免吗?此时未发,只是想我等北上以便各个击破,再于莎车城中解决南道使者余部。若晓之以必死之理,则可动之以敢死之心。如今我部兵少,多一人便是多一股气势。”

  卫候应诺正要出门召集南道使者掾属,长史忽然叫住卫候,请他召集馆舍门口护卫的莎车兵卒一齐与会。卫候大为惊奇,长史笑着说:“我这是为了与狐谋皮。”

  卫候怫然说道:“你还不如干脆杀了他们呢!莎车人如今就潜通匈奴人,他们还能襄助我们吗?你这与狐谋皮、与羊谋羞不合道理。”忽然似有所觉,看到节使和长史都心领神会地微笑着,也瞬间明白了长史之意。

  哺时,节使北行前犒劳南道使者掾属及馆驿莎车卫兵。堂上堂下欢宴融融,南道主簿申苍频频向一众莎车卫兵敬酒畅饮,南道使者掾属也都酒酣耳热,攘袂持杯,仰天拊缶。节使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堂前诸人,突然将玉杯掷于堂中,玉杯迸裂碎屑四溅。二十名北军卫士猛虎出山般一拥而上,将豪饮狂欢的莎车兵卒纷纷拿下;南道使者掾属不禁面面相觑,呆呆望向节使。

  节使昂然起立,慨然说道:“莎车王与匈奴人暗通款曲,如今和议已成,明日就将我等出卖与匈奴人。”然后看了看堂下众驰刑徒满面惊惧之色,缓言说道:“尔等驰刑之士,远离父母妻子,身处万里绝域,不就是为了立功赎罪以求富贵荣华衣锦还乡吗?可如今一旦被虏于匈奴人,将解送漠北蛮荒之地,生为卑贱赀虏,死为豺狼唾余。”

  南道令史蔡星赫然起立,向节使长揖慷慨答道:“身处危亡之地,生死之举由使君定夺!”南道众人纷纷应命,惟节使马首是瞻。

  长史说道:“如今死生存亡之际,处于豺狼之国,更有虎豹将噬。为今之计,当搏杀虎豹以震慑豺狼,则我等方能幸免。”

  南道众人渐渐疑惧不言,南道使者门下贼曹梁井迟疑地问道:“征发部属之事,是否与甘侍郎商议再行事?”

  卫候大怒道:“死生决于今夜!侍郎现在迟迟未归,而馆驿莎车卫兵皆为我等制住,若为莎车王察觉提前发难,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况且侍郎区区文吏,无果敢之心,必踌躇拖宕犹豫不决,必延误时机。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时不待我。”众人纷纷俯首长揖誓言惟命是从。

  昏时,节使、卫候和长史率三十余人潜出馆驿,轻骑踏夜疾行,一路上衔枚裹蹄,其中大半北军卫士换上了宽大的莎车兵卒战袍。郑箕坐在斥候队率胡亢的马上,向前紧紧抱住斥候队率的熊腰。斥候队率穿着宽大的莎车兵卒战袍,脸上涂满泥灰显得尤为可笑。郑箕和鱼服本来被节使安置留在馆驿中,协助南道主簿申苍领着的几个驰刑徒一起看押被绑缚着的十几名莎车兵卒;可是郑箕和鱼服坚持要随节使诸人同去,两个童子又不会骑马,只得和节使和斥候队率一起共马同乘。

  漆黑的夜色中,倥偬驰骋的骑队发出轻微的沙沙簌簌声,郑箕回头看着坐在节使身前的鱼服顽皮地眨了眨眼睛。鱼服被节使搂扶在怀中,此情此景不觉想起去年似曾相似的一幕。

  昔日长安城中的香室街雕车如流水、宝马若游龙、西域香料的芬芳弥漫风中,那个夜晚却是尸骸枕藉、血流遍地、尸臭熏天。一个锦衣玉冠的童子在空寂无人的长街上痛哭流涕,他抹着眼泪,失魂落魄地跌跌撞撞踽踽前行。身后隐隐传来轻微的马蹄声,一幅长袖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轻轻卷起童子,随即安放在鞍鞒上搂在怀里。童子惊恐挣扎着准备拔出腰间玉带下的八服剑,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按住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侍中!”他转身抬头看去,晦暗不明的夜色里,中郎将温暖的眼眸不胜悲悯怜惜地看着他。中郎将用羽披紧紧地裹着他,把他搂扶在怀里,马蹄轻轻踏过满街血泊消失在残破的街市中。

  顺着潺潺流淌的莎车河向北行二十余里,黑黑的芦苇丛中隐隐闪现出匈奴人营地篝火的亮光。众人远远就下马潜行,节使和长史伏在芦苇丛中窥视着匈奴营地的形势,莎车河溿的匈奴营地西面背水,三面皆隐藏在茂密的芦苇丛中。今夏的酷热干旱使得大片的芦苇丛都焦黄欲枯,篝火映亮的莎车河也水量锐减,窄窄地河道显露出长长的泥沼涂滩。莎车河溿清凉的南风阵阵吹来,芦苇丛如浪起伏簌簌作响。

  节使、卫候和长史按照馆驿中商定的分队分头行事,长史的折冲队十余人悄悄赶去匈奴营地北面,节使的果毅队十余人守在匈奴营地东面,卫候和斥候队率的骁骑队十余人均身穿莎车兵卒战袍,连人带马卧倒在节使的队后蓄势待发。众人紧张地埋伏在潮湿阴冷的河岸上,等待着南面屯候队率的消息。

  烟味逐渐从南面飘过来,依稀的火光逐渐蓬勃炎炽,浇上火油的茅草芦苇野燎焰天,烟雾弥漫,熊熊大火映亮了夜空。南风吹拂,风助火势,暑旱枯萎的茅草芦苇和掩伏在沙土上的枯茎衰草在大火中悉悉作响,火烬未灭的草木灰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在烈烈大火上升腾回旋向北飘去,宛如夏夜里的点点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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